林黛玉看向王尘。
那瘦弱的少年,此刻显得更加单薄。
“我气不过,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
王大治的声音,带着一丝讥讽。
“谁知那县令,看也不看,便将我轰了出来。”
“还说,我王大治,早在三年前,便已战死沙场,是个死人了。”
“一个死人,如何能告活人?”
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奈与愤怒。
林黛玉闻言,心中大震。
“王大哥明明活得好好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解。
“怎么就成了死人?”
王大治闻言,轻蔑地笑了。
那笑容里,满是沧桑与不屑。
“姑娘天真。”
他摇了摇头,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漠然。
“这世道,只要银子给到了。”
“莫说活人变死人。”
“便是死人再活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话语,字字珠玑,敲击在林黛玉的心上。
她自小在荣国府长大,虽也听说过世间不平事。
却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
她感到胸口一阵闷痛。
这与她所知的世界,全然不同。
“那地契上的画押……”
林黛玉的目光,转向王尘。
“为何是尘儿画的?”
她想不明白。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怎会做出这等决定。
王尘一直低着头。
听到林黛玉的问话,他才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充满稚气的眼睛里,此刻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忧郁。
他撇了撇嘴。
“他们以为我年纪小,不懂事。”
王尘的声音,有些沙哑。
“糊弄我。”
他的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
“但我还是画押了。”
林黛玉的心,揪紧。
“为何?”
她轻声问道。
“因为不画押。”
他的声音,变得很轻。
“我恐怕等不到爹回来。”
话说的轻巧,林黛玉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山谷里,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一个八岁的孩子,已经看透了人心的险恶,为了能活下去,等到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父亲,亲手签下了卖身契一般的文书。
林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
她看着王大治。
“你这么大一个活人站在这里,那县衙里的人,难道都是瞎子不成?”
王大治摇了摇头,脸上是麻木的讥诮。
“柳员外早就使了银子,在县衙的户籍册上,给我销了户。”
“所以,在官府的文书上,我王大治,是个三年前就死在边关的兵卒。”
“一个名义上的死人,自然没有资格去告一个活着的乡绅。”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若是想重新上户,恢复身份,只怕更是难如登天,处处都是他们的人。”
林黛玉彻底说不出话来。
她以为的公道,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一笔可以买卖的生意。
她胸口憋着一股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那王大哥……打算怎么办?”
“县里是告不成了。”
王大治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坚韧。
“这县里上下,都快成了他柳家的天下。我打算等伤好一些,就带着尘儿去府城,到上一级的衙门去告状。”
“我就不信,这朗朗乾坤,天底下所有的官,都姓柳!”
林黛玉点了点头,心中稍安。
至少,他没有放弃。
她又问:“那今日这伙人,又是怎么回事?”
“哼。”
王大治冷笑一声,满眼鄙夷。
“还不是那柳员外做贼心虚。”
“他知道尘儿当年年纪小,那份地契上的画押,若是认真追究起来,未必做得数。”
“如今我这个‘死人’回来了,他便想一不做二不休,强逼着我,重新画一份押,把这事做成铁案。”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气笑了,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他也不想想,既然都说老子死了,还找个死人画什么押?真是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林黛玉听得面若寒霜。
“好一个柳员外,真是巧取豪夺,机关算尽!”
“他既要占你的地,又要你亲手画押,断了你日后翻案的可能,还要落一个‘公平买卖’的好名声,当真是无耻之尤,可恨至极!”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凛然的寒意。
王大治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位娇滴滴的姑娘,骂起人来竟也这般一针见血。
林黛玉心中那股郁气稍稍疏解,却又生出另一个疑惑。
“王大哥,我看你身手不凡,便是那黑衣刀客,也未必是你的对手。为何要对那些打手处处忍让,以致自己平白受了这许多伤?”
听到这个问题,王大治眼中的神色,变得愈发沉重。
“姑娘,这便是柳员外最阴损的伎俩了。”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伤。
“他们这么多人围攻我一个,我若是还手。”
“不说失手打死了人,便是打伤了哪个,只要见了血,他们立刻就能报官。”
“到时候,人证物证俱在,我便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一旦被他们用这个由头抓进了大狱……”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进了那被柳员外用银子喂饱了的监牢,是死是活,是圆是扁,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情。
“所以,我才带着尘儿,躲到这深山里来。”
“一来是养伤,二来,也是为了避开他们的纠缠,等一个去府城告状的机会。”
林黛玉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打斗,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从地契,到户籍,再到这场围攻,环环相扣。
对方要的,从来不是打赢王大治,而是要用律法的名义,将他彻底摁死。
好恶毒的心思。
林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向上爬。
那不是山风的凉,而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对人心险恶的彻骨之寒。
她看着王大治身上的伤,再看看那少年王尘强装镇定的脸,胸口堵得发慌。
王大治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好在我这身子骨,是在军营里千锤百炼过的,还有几分自保之力。”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庆幸,又有一丝更深的悲哀。
“若是换了寻常的农户,手无缚鸡之力,遇上这等事,怕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如今的柳家庄,可真是名副其实的‘柳家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