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不可能毫无芥蒂。
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前科探花，御笔钦点的巡盐御史也不能例外。
他迎着林如海审视的目光，没有解释，更没有辩白。
只是淡淡地，吐出了一句让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话。
“自然是为了林大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如眉猛地抬起头，似乎没想到这人讲的如此直白。
林黛玉更是愕然地张开了小嘴，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父亲的手，扭头看向陈玄，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全然的茫然与不解。
为……为了父亲？
陈大哥这一路，对自己如此照拂，难道不是因为……
她的心，莫名地乱了。
唯有林如海，那双几乎要被病气彻底淹没的眸子里，精光一闪而过。
他没有被这句近乎狂悖的话激怒，反而眼中那审度的寒光，渐渐褪去，化作了一片更深的幽潭。
有意思。
“愿闻其详。”
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透着一股威严。
陈玄表情依旧。
他身姿如松，目光坦然地与林如海对视。
“贫道此次随林姑娘南下，自然是为了给林大人治病。”
他顿了顿，视线在林如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轻轻一扫，语气平淡，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方才一见，大人的病，贫道尚有些把握。”
这句话，比之前那句“为了林大人”，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
如眉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涌了出来，她死死地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相信，只怕眼前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境，轻轻一搅，便化作虚无。
林黛玉虽得了保证，但此时听陈玄亲口说出，亦是心头巨震，她猛地站起身，惊喜交加地看着陈玄，又看看自己的父亲，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大哥……他真的能治好爹爹的病！
林如海却依旧没有动容。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玄，等着他把话说完。
他太清楚自己的身体了。
京城里最好的御医都已束手无策，断言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眼前这个年轻人，凭什么说有把握？
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
他若真有这通天的本事，那他所求的，又该是何等惊天动地之事？
陈玄没有让他等太久。
“不过，贫道也有一个条件。”
果然。
林如海的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了然的弧度。
这才是他熟悉的，人世间的逻辑。
“若贫道能治好大人的病。”
“贫道想要的，只是大人的一个承诺。”
林如海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什么承诺？”
陈玄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变得深邃如夜空。
“将来，若有一日贫道开口。”
“只需林大人，不问缘由，不计代价，动用你的权柄，全力帮贫道一次。”
话音落下。
整个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连窗外偶尔传来的蝉鸣，都仿佛被这番话里的分量给生生扼杀了。
一个巡盐御史的承诺，将来或许不只是巡盐御史的承诺。
一个不问缘由、不计代价的承诺！
这已经不是交易。
这是在索要林如海的半条命，甚至是他一生的清誉与官声！
林如海还没说话。
林黛玉先急了。
“陈大哥！”
她惊呼出声，脸上血色尽褪，那份刚刚升起的狂喜，瞬间被巨大的震惊所取代。
她不信！
她不信那个给她讲哪吒故事，让她一念天地宽的神仙人物，会是一个如此……如此工于心计，挟恩图报的俗人！
“你……你怎么……”
她语无伦次，快步走到陈玄身边，伸出微颤的手，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陈玄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林如海的脸上。
但他却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林黛玉攥着自己袖子的手背。
那动作很轻。
却带着一股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林黛玉后面的话，就这么哽在了喉咙里。
她抬起头，对上陈玄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算计，没有贪婪，依旧是那片古井无波的深潭。
只是潭底，似乎藏着她看不懂的漩涡。
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
但那股子焦急，却鬼使神差地，平复了下去。
她只是怔怔地松开了手，退到一旁，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默默地看着。
林如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要汹涌得多。
这个年轻人，不仅手段了得，连人心都拿捏得如此精准。
他缓缓地，从软榻上坐直了身体。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让他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如眉连忙上前，想要替他抚背顺气，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他咳得脸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良久，才喘息着平复下来。
他看着陈玄，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属于巡盐御史的，锐利的光。
他这一生，都在和人做交易。
和盐商，和朝臣，甚至和皇帝。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承诺的分量。
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一条命，不值钱。
可“林如海”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权柄与声名，却依旧价值连城。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干涩、嘶哑，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听得人心里发毛。
“好一个不问缘由，不计代价。”
他盯着陈玄，一字一顿。
“我林如海的命，在你看来，就值这样一个承诺？”
陈玄神色不变。
“林大人的命，自然是无价的。”
“但贫道想要的，也恰恰是无价之物。”
好！
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回答！
林如海眼中的光，更亮了。
他点了点头，那股病气似乎都被这股激荡的心绪冲淡了几分。
“我答应你。”
这两个字，让如眉和林黛玉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可林如海的话，却还没说完。
他身子微微前倾，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即便是在病榻之上，也依旧慑人心魄。
他死死地盯着陈玄，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看穿。
“但是，陈先生。”
“你又拿什么，来向我证明……”
“你不是一个只会说大话的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