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湖上一直流传着一句话:“大武乱不乱,道门说了算。”
这句话并非空穴来风,早些年江湖有十大门派,其中五家皆属道门,或隐于深山。
或居于古观,虽看似不问世事,却总在乱世将至时显露出惊人影响力。
而玄真门,便是这五家道门中极具影响力的存在。
江湖人皆闻其名,却鲜少有人见过其山门,更不知其究竟藏于何处。
有人说它在东海仙岛,潮起时才现踪迹;也有人说它在北境雪山,被万年冰川所掩。
唯有张玄尘心里清楚,这玄真门既不在东海,也不在北境,而是藏在大武最西南的群山深处。
自河柳村动身那日起,张玄尘便骑着老黄,一路朝着西南方向行去。
老黄虽走得慢,却极有韧性,不似骏马那般需频繁歇息。
白日里,它跟着张玄尘踏过官道的尘土,碾过乡野的泥泞。
夜里便卧在破庙或背风的树下,啃几口张玄尘特意为它留的、混着灵草碎的干粮。
偶尔还能叼走半块张玄尘手里的菜饼子。
张玄尘会顺手替它拂去背上的草屑,老黄则用脑袋轻轻蹭他的手背,满是亲昵。
张玄尘夜里借着月色打坐,指尖偶尔掠过腰间的破布包。
里面装着一块类似石头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石头。
是他当年在玄真门当道子时所持的道子令。
后来发生变故,他沦为被诬陷背叛道门之人,成了道门必杀之徒。
如今回想起来,心里五味杂陈——他从没想过,这辈子还有机会再靠近玄真门。
当年修为日渐流失时,更没料到自己还有重来的机会。
若不是遇到“那小子”,怕是还困在修为尽失的泥潭里。
这般相遇,到底是他之幸?
还是我之幸?
难道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缘法?
这一路走了近三个月,算下来足有九千二百里。
起初还能见到村落炊烟,后来便是连绵的荒山野岭。
再往西南去,连飞鸟都渐渐少了,唯有山间的风裹着草木气息,日复一日地吹在身上。
老黄的蹄子虽磨得有些粗糙,却依旧稳健,踩在碎石路上竟没发出半分踉跄。
它似是察觉到张玄尘的心思,偶尔停下脚步,用湿润的鼻子蹭蹭他的手腕。
蹄子踏地的节奏也悄悄慢了半拍,像是在陪他耐心赶路。
走得久了,还会忽然竖起耳朵,朝着西南方向轻轻晃。
鼻头微微抽动,似在捕捉空气中不一样的气息。
张玄尘的青衣道袍沾了不少尘土,可他的眼神却愈发清亮。
指尖偶尔无意识地轻叩牛背,老黄便顺着他的力道轻轻甩一下尾巴。
像是在回应他的期待——他能感觉到,离那地方越来越近了。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老黄忽然停下脚步。
朝着前方仰头“哞”了一声,尾巴轻轻晃着,还转头用脑袋蹭了蹭张玄尘的膝盖。
像是在邀他一同看奇景,那双牛眼竟含着几分雀跃。
张玄尘睁开眼,顺着老黄的目光望去,霎时便怔住了。
只见前方群山尽头,突兀地耸起一座孤峰,峰峦连绵如卧龙,一眼望不到尽头。
那山不知有多高,山顶隐在厚重的云雾里。
仿佛直插云霄,连太阳的光芒都穿不透那片云霭。
山身不似寻常山脉的灰褐色,反倒如玉石般泛着温润光泽。
像是匠人耗尽心力打磨的整块玉璧,又似天地自然孕育的璞玉,在晨光里透着淡淡的光。
山脚下没有杂乱碎石,只有一片平整的青草地,草地旁绕着一缕缕薄雾,如轻纱般裹着山脚。
草地上长着几株从未见过的奇花,花瓣呈淡紫色,晨露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便是玄玉山。
张玄尘翻身从牛背上下来,牵着老黄的缰绳缓缓走近。
越靠近山脚,越能感受到这座山的不凡——山间没有虫鸣兽吼。
连风都似被滤过般格外轻柔,空气里弥漫着清甜气息。
吸进肺里,连积压多年的郁气都散了几分。
他抬头望去,山壁上没有明显路径,却有几道浅浅的凹槽蜿蜒向上。
像是天然形成的阶梯,一直延伸到云雾深处。
再仔细看,才发现玉色山壁并非浑然一体。
离地约百丈高的地方,隐约能看到几处飞檐翘角从云雾中探出来。
檐角挂着的铜铃虽远,却似有若无地传来清脆声响,不似凡物。
建筑墙体与山壁同色,仿佛从玄玉山中直接凿刻而出,没有半点人工堆砌的痕迹。
偶有云雾散开,还能瞥见窗棂上雕刻的玄真门特有云纹。
每一道曲线都与道家符箓暗合,既庄重又灵动。
老黄轻轻蹭了蹭张玄尘的手背,鼻尖抽动着细嗅山间气息,尾巴慢悠悠晃着,像是在回应山的气息。
张玄尘抬手摸了摸老黄的额头,目光落在山壁最下方的平整玉面上。
玉面上刻着几行古字,字迹苍劲,带着几分道韵,正是对玄玉山的记载:
“玄玉之山,天开地辟时生,高万仞,周千里,上有云宫,下有灵泉,藏天地之气,蕴阴阳之精,非有缘者不得见。”
他想起师父当年说过的话:玄真门坐落于玄玉山,山门却不会轻易显化。
寻常人即便走到这山脚下,看到的也只是一片荒山。
唯有身怀玄真门信物、心无杂念者,才能见其真容。
张玄尘下意识握紧腰间的道子令,指尖触到熟悉的纹路,温润触感顺着指尖漫到心底。
他抬头望向隐在云雾中的山门,眼底闪过复杂情绪。
有近乡情怯的忐忑,也有了却旧怨的坚定。
几十年光阴一晃而过,他从这里离开时。
还是个一心向往外界、觉得世间万事皆美好、意气风发的青年。
如今再踏归途,已是历经沧桑的道长。
当年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同门间的纠葛、皇室与玄真门的牵扯。
所有的谜团、所有的恩怨,终究要在这里一一解开、彻底了断。
老黄又“哞”了一声,声音比往常清亮几分。
还主动用脑袋蹭了蹭张玄尘的手心,像是在应和他的话。
张玄尘回过神,牵着它走到那道天然玉阶前,轻轻拍了拍它的背:
“老黄,辛苦你了,接下来的路,咱们慢慢走。”
说罢,他率先踏上第一层玉阶。
玉阶触手如暖玉般温润,不见半分寒意,踩在上面稳如平地,连细微的颠簸都没有。
老黄也跟着抬蹄,一步步跟在他身后。
蹄子落在玉阶上没有半点声响,只惊起了几缕缠绕在阶边的薄雾。
云雾从身边缓缓流过,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张玄尘抬头望去,玄玉山的峰顶依旧隐在云深处。
可他心里清楚,这一次,他不是仓皇逃离的道子。
而是带着过往恩怨——哪是什么归乡,分明是来讨说法的人。
他手指隐隐触碰道子令,指节微微泛白,心里的念头如淬了寒的刀般锋利:
此行是和是战,半分由不得他,更半分由不得这玄真门。
但无论前路等着他的是笑脸相迎,还是刀光剑影,当年的真相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他糊里糊涂背负了几十年“叛徒”的名声。
从意气风发的道子跌成丧家之犬,这份糊涂,今日就得彻底断了。
谁要是敢拦、敢把真相藏着掖着,那就得问问他这双手答应不答应。
——这年头,终究是实力说了算。
他低头瞥了眼脚下温润的玉阶,又望向云雾深处隐约的飞檐,眼底最后一点犹豫也散了:
若今日得不到真相,这玄真门,于他而言。
早就不是什么师门故地,留着,也没半分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