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没有动。假山缝隙里的那声摩擦之后,再无动静,可她的呼吸却比方才更轻。她不动声色地将《心音谱》的感知缓缓铺开,如同细雨渗入泥土,无声无息地探向身后。
指尖微震,第五弦传来一丝极低的共鸣。她闭目,以意引音,将自身气息调至与夜风同频。刹那间,心湖如镜,映出周围每一缕波动——前方廊下巡卫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心跳平稳;但身后那道狭窄石缝中,却藏着一道紊乱的呼吸,急促、压抑,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不是杀意,是躲藏。
她稍松半分力道,继续探去。那人并非武者,体内真气全无,连基本的屏息都做不到,每一次吸气都像被掐住喉咙般艰难。情绪中混着惊惧与懊悔,仿佛误入禁地的小兽,明知危险却已无退路。
谢昭宁收回感知,不再理会。此人暂无威胁,甚至可能成为混乱中的掩护。她将注意力转向廊下。
两名宫女提灯走过,低声谈论皇后今夜独坐凤仪殿翻阅旧册,语气寻常。脚步远去后,一队巡卫自东侧转角列队而来,铠甲相碰,发出金属冷响。领头太监声音尖利:“皇后娘娘说了,今夜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查!各处门窗务必锁死,香炉添三次安神香,不得有误。”
谢昭宁微微侧耳,指尖轻拨第五弦,一段极细微的音波悄然扩散。这不是弹奏,而是以《心音谱》为引,捕捉声线背后的情绪震颤。
那太监表面严厉,实则喉音微颤,说到“皇后”二字时,心跳骤然加快,掌心出汗,情绪中夹杂着惧怕与焦虑。他不是在传达命令,是在执行某种逼迫下的任务,甚至可能知晓今夜将有变故发生。
她心中已有判断:这人并非忠诚守职,而是被胁迫或恐吓之人。他的警觉源于内心的不安,而非职责所在。
时间不容多想。戌时三刻的换防空档正在流逝,若再拖延,西偏门的守卫便会回防。她必须在这段空隙内穿过这片空地,抵达凤仪殿后窗。
她缓缓抽出袖中瓷瓶,迷烟仍在。但她没有点燃,而是将瓶身轻轻贴在琴匣边缘。随即,她以指腹轻抚第七弦,释放出一段极低频的“安神律”。此音无形无质,普通人无法察觉,却能轻微影响神经紧绷者的判断力,尤其对心神不宁之人最为有效。
音波如水纹般漾开,悄然渗入巡卫队伍之中。
片刻后,一名士兵脚步微滞,几乎撞上前人。领头太监立刻呵斥:“走快些!”可他自己也略显焦躁,挥手催促队伍加速前行,竟提前半刻结束了该段巡视。
谢昭宁睁眼,眸光清冷如月。
机会来了。
她如影掠出假山遮蔽,贴着花木阴影疾行。脚步轻稳,每一步都避开石板松动处,身形在灯笼光影交错间穿行,未惊起一片落叶。七丈距离,不过数息之间,她已抵达偏殿侧廊尽头。
前方,便是凤仪殿后窗。
窗纸微透烛光,帘幕低垂,隐约可见室内人影晃动。更鼓遥传,已是戌时二刻。她伏身于廊柱阴影中,手按琴匣,屏息凝神。
此时,远处传来一声轻咳。
是那个躲在假山缝隙中的人,终于忍不住呼吸过重,发出声响。巡卫似有所觉,折返查看。火把光亮逼近假山,照进缝隙,却只见到一块翻倒的石砖和几片碎布。
“没人。”士兵禀报。
“别管了,往前走。”太监挥袖,语气烦躁,“这地方阴得很,早听说闹鬼。”
队伍渐行渐远,终消失于转角。
谢昭宁未动。她知道,真正的危险从不在明处。
她再次启动《心音谱》,将感知延伸至窗内。烛火摇曳,映出两道人影——一人端坐案前,另一人跪伏于地,似在禀报。那端坐之人,气息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尤其是当跪伏者提及“密道”二字时,指尖微颤,心绪波动剧烈。
是皇后。
而那跪伏之人,呼吸平稳,情绪毫无起伏,仿佛一具没有情感的躯壳。谢昭宁心头一凛——此人极可能已被控制,或是死士。
她缓缓取出一枚银针,藏于指间。若需强行入殿,她可在窗纸上刺出小孔,注入迷烟。但此刻尚不必冒险,她还需确认更多细节。
忽然,殿内传来一句低语:“……钥匙尚未寻获,但昨夜暖阁气流有异,恐有人潜入。”
谢昭宁瞳孔微缩。
他们已察觉地底通道被人开启。
“派暗线去查尚书府旧宅,若有异动,立即回报。”皇后声音平静,却透着寒意,“另外,让‘月’字令即刻启动,我要知道是谁在动那些尘封的乐谱。”
“月”字令?
谢昭宁心头一震。钩月暗记,三皇子习字帖中的“承”字末笔——正是这般弧度。原来三皇子早已在宫中布下眼线,而皇后不仅知情,还加以利用。
她指尖轻触琴弦,默默记下这段对话的节奏与情绪波动。每一句话背后的情绪起伏,都被《心音谱》悄然记录,如同乐章中的音符,终将拼凑成完整的真相。
殿内烛火忽闪了一下,像是风从何处吹入。
谢昭宁立刻警觉。她感知到一股极细微的气流自窗缝逸出,带着淡淡的沉香味,却夹杂着一丝异样——那是药香与铁锈混合的气息,曾在废庙密室中闻到过。
摄魂引的残药。
她终于明白,为何那些黑衣人不受《乱神引》影响——他们已被某种音律秘术控制,成了无心无感的傀儡。而能操控此术之人,必通音律,且熟知《心音谱》的共振原理。
独孤漠。
这个名字在她心中浮现,伴随着一段扭曲的旋律——古篆“漠”字的音轨结构,与昨夜药粉震音完全吻合。
她不能再等。
正欲起身靠近窗边,忽觉耳畔微痒。一道极细的丝线自檐角垂落,距额前三寸,随风轻晃。
机关悬索。
她俯身贴地,缓缓爬过。丝线未动。
距离窗棂仅剩三步。
她取出瓷瓶,将少许迷烟撒于袖口内衬。若遇突发盘查,只需轻抖衣袖,便可借体温催发药性。
殿内,皇后忽然站起,走向墙边一幅古画。画中是前朝宫苑图景,题跋处盖着一方朱印。她伸手抚过画轴,口中低语:“顾师遗音,岂容流落民间……”
谢昭宁呼吸一滞。
顾衡。养父曾提起的名字。那位前朝音律大家,也是《心音谱》最初的编撰者之一。
原来皇后不仅知道《心音谱》的存在,更清楚它出自顾氏一脉。
她必须拿到那幅画后的秘密。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另一队巡卫正朝这边走来,领头之人手持铜牌,腰间佩刀样式奇特,竟是军中特制的短刃。
谢昭宁迅速退回廊柱阴影,屏息敛神。
巡卫停在殿门前,叩门通报:“奉旨巡查,请娘娘示下。”
殿内沉默片刻,皇后声音响起:“进来吧。”
门开一线,火光涌入。
谢昭宁抓住这一刻的混乱,悄然贴近窗边。她以银针在窗纸刺出一个小孔,将耳朵轻贴其上。
皇后的声音清晰传来:“……三日后子时,开启北陵祭坛。我要亲眼看看,那把钥匙究竟长什么样。”
谢昭宁心头剧震。
北陵。藏钥之地。而她,就是开启一切的钥匙。
她缓缓退离窗边,藏身于廊柱之后,手按琴匣,指尖微微发烫。
殿内烛火映在窗纸上,投出皇后站立的身影,手指正指向那幅古画。
谢昭宁抬起手,一枚银针静静躺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