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月黑风高。
三号码头附近,一片荒草丛生的废弃地。
李强换上了一身破旧的短工衣服,脸上抹着锅底灰,看起来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排污口。
那是一个被半人高的杂草掩盖住的水泥井盖,上面满是锈迹。
他从怀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钢筋,撬开井盖的边缘,用尽全力,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中,将沉重的井盖挪开一条缝。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恶臭,从下方涌了上来。
李强没有迟疑,深吸一口外面的空气,侧身钻了进去,然后又从内部,将井盖缓缓地拉回原位。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
他打开一支小巧的防水手电,微弱的光线只能照亮身前一米不到的范围。
脚下是黏腻的淤泥,空气中弥漫着沼气和腐烂的味道。四周不时传来老鼠“悉悉索索”的爬行声。
他忍着恶心,对照着脑中记下的地图,弯着腰,在狭窄的管道里艰难前行。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脚下的坡度开始向上。根据地图,他已经来到了三号仓库的正下方。
他停下脚步,关掉手电,侧耳倾听。
头顶上方,隐约能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
就是这里。
他伸出手,在管道的顶部摸索着。很快,他摸到了一片冰冷粗糙的水泥。这是被封堵住的接口。
李强从腰间抽出一把用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工兵铲。他将布条解开,用铲子的尖端,对着水泥封口的边缘,开始一点一点地凿。
“叩……叩……”
声音很轻,但在这死寂的管道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敲击,都用上了最精准的力道,既要凿开水泥,又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
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却连擦一下都不敢。
十分钟后。
“咔。”
一声轻响,一块水泥掉了下来。
一个拳头大小的缺口出现了。
他立刻停下动作,将耳朵贴在缺口上,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仓库里很安静。
他继续工作,将缺口一点点扩大,直到足够一个人钻过去。
他将工兵铲和手电重新固定好,双手扒住缺口的边缘,双腿用力一蹬,整个人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仓库。
双脚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仓库内部比他想象的要大,也更空旷。高高的屋顶下,一排排巨大的木箱码放得整整齐齐。
月光从高处的窗户投射进来,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
李强迅速扫视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他的目标。
在仓库的最深处,靠墙的位置,竖立着十几个两米多高的绿色钢瓶。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些钢瓶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压低身子,利用木箱的阴影做掩护,一步一步地向那些钢瓶靠近。
越是靠近,他越能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终于,他来到了一个钢瓶前。
他举起相机,对着钢瓶上的阀门和管道,轻轻按下了快门。
“咔哒。”
快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强的心脏猛地一抽。
他屏住呼吸,等了几秒,仓库里没有任何异动。
他松了口气,继续靠近,想要拍清楚钢瓶瓶身上的标签。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从仓库的另一头传来。
是日语!
李强瞳孔一缩,身体瞬间僵住,闪电般地躲进了一排木箱的缝隙里。
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的守卫,提着马灯,一边巡逻一边交谈着。
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劣质烟草的味道。他紧紧贴着冰冷的木箱,大气都不敢出。
灯光从缝隙外扫过,**他的影子在对面的墙壁上被瞬间压缩成一团。**
幸运的是,那两个守卫并没有注意到。
他们走到钢瓶附近,停了下来。其中一人用手拍了拍钢瓶,用日语低声笑道。
“山本阁下对明天的‘祭典’,可是期待得很呐。”
另一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兴奋:“是啊,听说连‘观众席’都已经安排好了。到时候,整个南京城都会为我们的‘杰作’喝彩。”
虽然听不懂具体的词,但李强能从他们那种残忍又期待的语气中,听出一种彻骨的寒意。
他们在策划一场巨大的、献祭般的阴谋!
等两个守卫说笑地走远,李强才敢缓缓地探出头。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不再犹豫,迅速从藏身处出来,冲到那个最近的钢瓶前,将相机镜头几乎贴在了标签上。
他看清了。
标签上,除了他看不懂的日文,还有一个用红色油漆喷涂的、国际通用的骷髅叉骨标志!
毒物警告!
他对着这个标志,连续按下了数次快门。
然后,他又对着那些印有日文的木箱,快速拍了几张。
任务完成!
他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转身循着原路,猫着腰,迅速退回到那个被凿开的洞口,灵巧地翻身钻了回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其中一个守卫忽然停下脚步,疑惑地回头。
“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声音?”
“是老鼠吧?这里的耗子比猫都大。”
“也许吧……小心点总是好的。”
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已经回到下水道里的李强,听不到这些对话。他只知道,自己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不敢回头,忍着恶臭和疲惫,用最快的速度,向着来时的路,亡命奔逃。
……
夫子庙,临河的一座茶楼二楼。
陈默伪装成一个痴迷无线电的富家少爷,将一台改装过的收音机和测向天线摆在窗边。
他的耳朵上戴着耳机,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地敲击,模拟着电波的节奏。
突然,他敲击的动作停下了。
耳机里,传来了一阵极其微弱,但又无比熟悉的“滴滴答答”声。
来了!
陈默的眼睛瞬间亮了。
他飞快地转动测向天线,同时在纸上画着坐标。
信号只持续了不到十五秒就消失了。
但对于陈默来说,足够了。
他抓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后,他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在话筒上,轻轻敲击了三下。
这是他和吴融约定的信号——鱼已上钩。
挂断电话,他迅速收拾好设备,将一张钞票压在茶杯下,快步离开了茶楼。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河对岸,一栋名叫“悦来客栈”的二层小楼上。
目标,就在那里。
……
安全屋。
吴融收到了陈默的信号。
几乎在同时,仓库的门被猛地推开。
李强冲了进来,他浑身污泥,散发着恶臭,脸色苍白得像纸,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队长!我回来了!”
他将那台徕卡相机放到桌上,双手撑着桌沿,剧烈地喘息着,手指因为后怕而微微颤抖。
“拍到了!全都拍到了!”
吴融立刻接过相机,和李强冲进临时搭建的暗房。
红色的灯光下,一张张照片在显影液中,逐渐浮现出清晰的影像。
当那印着骷髅叉骨的标志,和旁边清晰的日文“特种烟雾弹”字样,出现在照片上时,暗房里的空气凝固了。
铁证如山!
吴融拿着那张还带着水渍的照片,手都在轻微发抖。
这不是演习,不是猜测。
这是即将发生在南京城内的,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李强,陈默,立刻返回科里,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和任何人联系。”
“队长,那你呢?”李强急切地问。
“我去见杨立仁。”
吴融将照片和那份手绘的地图小心地收进一个牛皮纸袋里。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他的心里,已经燃起了一团火。
他要用这份证据,在国民党的心脏里,点燃一场滔天大火!
他走出安全屋,抬头看了一眼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拦下一辆黄包车。
“去杨公馆。”
车夫应了一声,拉起车,向着南京城最森严的权力中心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