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一脚踏出门外，惊醒了鼻尖萦绕的淡淡花香。
他不由微微仰头，深深吸了口气。
天上明月高挂，四周寂然，有金铃子清脆明亮的歌声钻进耳里，像一根拉得细细长长的金丝，绵绵不绝。
西府海棠悄悄吐露芬芳，清雅的香气裹着薄雾在空气里悠悠飘荡。
景泰帝微微叹息，暂时把一腔烦恼抛诸脑后，停下脚步，享受这无边的月色花香。
众人见景泰帝负手停下，也不敢催促，静静等候。
半晌，景泰帝一声喟叹，抬脚便走。
众人急忙跟上。
夜里，景泰帝翻来覆去，脑海里一时是空空的粮仓，一时是烧成废墟的街道，一时是许茂委顿瘫软的丑态，一时是三皇子满面春风喊父皇……直到五更天才迷糊睡去。
梦里匈奴大举入侵，国库空虚，粮草跟不上，将士们饿得脚耙手软，举不起刀，拉不开弓……匈奴铁蹄踏破边关，血流成河，百姓们流离失所……匈奴王睥睨着自己，哈哈大笑，举起了锃亮的大刀，刀刃的寒光在面上流转，闪花了自己的眼……
“啊……”
景泰帝一声惊呼，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紧抓着被褥，呼哧呼哧直喘气，冷汗顺着额角滚滚流下。
“皇伯父，您做噩梦了？”李青竹伸手撩起薄纱帐幔，神情恭敬地问。
清晨的微光从李青竹肩头射进帐幔，映在景泰帝面上，照亮了他眼底深深的惧意。
李青竹抽出锦帕，笨手笨脚地替景泰帝擦去满脸汗渍。
景泰帝缓缓转过脸来，嘴唇抖着，半晌才道：“青竹，我梦见战火燃起，匈奴的铁蹄踏碎边关，直入京城，大夏国……亡了。”
景泰帝眸中泛起泪雾，语音颤抖，带着一点脆弱。
“只是个梦罢了，皇伯父不必太过于担忧。”李青竹宽慰他。
“可国库空虚，一旦战事起，粮草供应不上，大夏国以何为战？老三，真是该死。”景泰帝咬牙切齿，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安。
李青竹沉吟半晌：“只是一县粮库罢了。纵有损失，也不过九牛一毛，算不得国库空虚。”
景泰帝眸中忧色更重：“若真是老三所为，怕不止一县粮库。”
“也或许是许茂为了脱罪而胡乱攀咬？三殿下何必做这种掏空国库的事？若匈奴犯边……与卖国何异？”李青竹语气缓慢，神情凝重，“我不敢信。”
景泰帝眸中浮起些希望之火：“也许，真不是老三？”可是瞬息，希望之火便熄灭了，“错不了。云水县在他的封地长乐府内，若非他授意，谁敢这样大胆？”
叔侄二人相对无言。
半晌，李青竹声音颤抖道：“若真是国库空虚，户部如何不报？我记得，户部尚书并非三皇子党。”
景泰帝眸中又浮起希望：“你说的倒也有理。但总得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李青竹点点头：“皇伯父想查，侄儿自然陪伴。”
来寿敲门：“爷，现在用膳么？还是等会儿？”
“现在用膳，摆膳吧。”李青竹道，“先送热水上来洗漱。”
长寿带着伙计送上热水，李青竹亲自侍候景泰帝梳洗。
早膳摆上来，景泰帝拿起细白瓷勺子，舀了一勺鸡丝粥送进嘴里，眸光顿时亮了：“好吃。白菊的手艺？”
秀宜抿唇笑：“知道李老爷挑嘴，特意让白菊起了个大早做的。”
景泰帝吃得头也不抬。吃完了抹抹嘴：“赏。”
李青竹含笑掏出张银票，递给白菊：“赏你了。”
白菊笑盈盈屈膝，谢了赏。
众人用完早膳，景泰帝嘱咐四皇子早日回京。自己带着李青竹和秀宜，把云水县周边的县都走了一遍，果然无一例外，粮库空空如也。
景泰帝心里沉甸甸的。
一行几人去了长乐府，知府陡然看到景泰帝，吓得魂都没了。景泰帝如法炮制，命李青竹把知府绑了，先去看了粮仓，不出所料，粮仓是空的。
从粮仓回来，景泰帝坐在大堂，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微阖双目，知府跪在堂下，瑟瑟发抖。
“你自己选择吧，若坦白交待，家眷可活。若拼死顽抗，就全家去地府团圆吧。”景泰帝神情平静，声音却冷硬如冰。
知府抖了半天，选择了坦白——果然是三皇子。
景泰帝站起来，下旨：“知府下狱，由同知接任知府。”
自己和李青竹坐上马车，快马加鞭往京城赶。
坤宁宫里，太子刚给皇后请完安，正坐着饮茶。七皇子玩累了，由奶娘带去休息。殿内只余母子二人并心腹宫女南星。
太子啜了口茶，蹙了眉，声音里满满的都是担忧：“刚才去给父皇请安，父皇仍不肯见人！今儿都第六天了。父皇怎么还不好？”
皇后瞟一眼南星。
南星微微点头，亲自去门外守着。
孙皇后浅浅一笑，眸光晶亮：“你真以为你父皇病了？”
“母后此言何意？”太子微微皱眉。
“你父皇出宫了。若我所料不错，老三要倒霉了。”孙皇后唇边弯起个弧度，右手轻轻抚上腹部，“他自以为能瞒过所有人。其实他一出宫我就知道了，几十年的夫妻，他如何能瞒得过我？”
太子挑一挑眉：“为云水粮库之事？老三也太不像话了。”
“应当是。你切记不可落井下石，更要谨言慎行。”孙皇后嘱咐他，“凡事自有你父皇作主。”
太子点头：“母后提点的是。儿子知道了。”
“阿涵为了揭破此事，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你要记得。”孙皇后温和地望着他。
“母后放心。儿子记得的，会一直对舅家好。”太子言辞恳切。
孙皇后柔声软语：“你父皇生性多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尤其是事关老三，会更谨慎。必会把县府都走一遍，差不多得五六天，估计也快回来了。”
太子低声道：“那儿子先告退了？”
孙皇后点点头：“去吧。”
太子起身告退，脚步轻快。
阳光透过明瓦，正落在孙峨脸上，照出她眼角温柔的细纹，和满眼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