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鬼宅,今日无风。
但一股无形的寒意,却比冬日的朔风更早抵达。
没有通传,没有前呼后拥。
皇城司的钱公公,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前院的青石板路上。
他像一个凭空出现在画卷里的纸人,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宦官袍,手持拂尘,脸上带着一成不变的、菊花般的褶子笑意。
沈惟正在廊下与韩诚低声交谈,商议着“黑水”第一批骨干的筛选章程。
他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那个灰色的身影。
话音,没有一丝停顿,他平静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按此章程,三日内,我要看到名单。”
“是。”
韩诚的右手,指节在刀柄上微微一紧,随即松开。他没有回头看那个不速之客,只是对着沈惟躬身一礼,便如一滴水融入大海,悄然退入了一侧的阴影之中,气息全无。
(……好一条护院的恶犬。)
钱公公的目光,在韩诚消失的地方停留了一瞬,眼底的笑意深了些许。
“沈大人,好大的威风啊。”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尖细而柔和,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北院方向传来的、那富有节奏的“叮当”锤击声。
沈惟转身,拱手长揖,姿态谦卑而标准。
“公公说笑了。”
“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咱家不请自来,何罪之有?”钱公公手中的拂尘,轻飘飘地一甩,仿佛能掸去空气中的尘埃,“陛下啊,惦记着沈大人的神臂弓呢。”
“这不,特意差咱家来瞧瞧,看大人是不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别耽误了圣上的擎天大事。”
(理由,无懈可击。)
(名为关心,实为监察。)
(天子之眼,从未离开过。)
沈惟心中念头飞转,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惶恐。
他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公公请。臣正欲向圣上禀报,此物……难!难于上青天啊!”
他引着钱公公,向中堂议事厅走去。
短短百步路,却仿佛一次无声的阅兵。
他们路过一处偏院的空地,几十名赤着上身的汉子,正在泥地里进行着队列操练。他们并非狼兵,而是风九爷从江湖上招募来的、专为“黑水”挑选的亡命徒。
“立定!”
带队的教官一声低喝。
几十人瞬间停下脚步,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他们看到沈惟身边的钱公公,并未言语,只是齐刷刷地抱拳躬身,动作间,一股彪悍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钱公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那双浑浊的眼睛,却仿佛不经意般,在那群汉子身上停留了半息。
(……这不是市井流氓。)
(……这是百战的悍卒。)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整个鬼宅。
工匠们来去匆匆,脸上虽有疲惫和汗水,但眼神里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亮。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石炭的呛人味道,混合着金属冷却时特有的腥气。
这里,已经不再是他上一次来时,那个仅仅藏着财富与秘密的宅院。
这里,活了过来。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心脏在北院的工坊里“叮当”作响,浑身的肌肉,则是这些沉默而精悍的“护院”。
(……这不是私邸。)
(……这是一个巢穴。)
(一个……战争的巢穴。)
……
议事厅内,新沏的君山银针,在杯中起落,热气袅袅。
钱公公没有落座。
他背着手,像巡视自己园子的主人,踱着方步。丝绸制的软底官靴,踩在光洁的金砖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沈承事郎。”
他背对着沈惟,幽幽开口。
“陛下限期三月。如今,已过一月有余了。”
“公公明鉴。”沈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虑与无奈,“神臂弓的图纸,巧夺天工,非人力所能及。更何况……军器监那边送来的铁料,杂质太多,不堪大用。臣正为此事,寝食难安,夜夜惊梦啊。”
(第一步,哭穷,叫苦。)
(将潜在的“进度缓慢”,提前归咎于客观原因。)
(姿态,必须做足。)
“哦?”
钱公公缓缓转过身,那张满是褶子的脸上,笑容可掬。
“咱家瞧着,沈大人这里,可不像是缺米下锅的样子啊。”
他那只枯瘦的手,随意地朝着窗外一指。
“这工匠如云,往来不绝。”
“这护院家丁,身手矫健,气势……啧啧,怕是比殿前司的精锐,也不遑多让呢。”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扩大,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咱家啊,方才从院门走到这里,真是心惊胆战,两腿发软。”
“知道的,晓得这是沈大人的私邸,是为了给圣上赶制神弓,才宵衣旰食,聚拢了些人手。”
他的话音,在这里顿住了。
那短暂的停顿,像一把无形的铡刀,悬在了沈惟的头顶,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不知道的……”
钱公公的声音,陡然压低,像毒蛇在耳边吐信。
“……还以为是哪家新开的军器作坊,私设的军营呢!”
轰!
天子之言,虽由奴口而出,其重,亦可压塌山岳!
指控,来了!
用最温和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
私造军械!
蓄养私兵!
这两顶帽子,任何一顶扣实了,都是满门抄斩,诛灭九族的大罪!
沈惟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甚至带翻了身前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他却仿佛毫无所觉。
“公公!”
他的声音,尖锐而颤抖,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惶恐。
“公公明鉴啊!!”
“陛下天威,限期三月!臣……臣是怕啊!”
“臣怕误了圣上的中兴大计!臣怕有负圣上隆恩啊!”
他向前抢上一步,因为激动,官袍的袖子都在微微发抖,脸上写满了忠臣被冤的悲愤与赤诚。
“这些工匠,是臣散尽万贯家财,从江南各地请来的能工巧匠!只为日夜不休,破解神图之秘!”
“至于那些护卫……”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后怕。
“公公有所不知!神弓图纸,价值连城!臣炼出的那几块‘神铁’,更是引来无数宵小之辈的觊觎!就在前几日,便有江洋大盗摸进了宅子,若非发现得早,险些酿成滔天大祸!”
“臣……臣也是被逼无奈,才多招募了些身家清白的退伍老卒,看家护院啊!”
(完美的逻辑闭环。)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陛下的任务。)
(我的私兵?那是为了保护陛下的财产!)
(我的动机,是绝对的忠诚!)
他抬起头,直视着钱公公,眼神清澈,满是“委屈”与“坦荡”。
“若因此事,惹来朝野非议,让圣上的清誉蒙尘……”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壮士断腕般的决心。
“……臣,即刻便将他们全部遣散!”
“神弓与神铁的安危……”
他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丝悲壮。
“——臣,一人以命担之!”
……
皮球,被用一种决绝的方式,狠狠踢了回去。
(遣散?)
(若是遣散了,图纸和神铁真被盗了,这神臂弓造不出来,责任在谁?)
(在我这个前来“视察”并逼他遣散护卫的内官身上?还是在明知有风险,却坐视不理的陛下身上?)
(……好个沈惟。)
(他这不是在辩解。)
(他这是在用自己的“忠心”和“性命”,将了咱家一军!)
钱公公定定地看着沈惟,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完全消失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议事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北院那“叮—当”、“叮—当”的锤击声,依旧不疾不徐,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交锋,敲打着节拍。
良久。
“呵呵……”
一声干涩的笑,从钱公公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沈大人,言重了,言重了。”
他走上前,用那只干枯的手,亲热地拍了拍沈惟的手臂,姿态又变回了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太监。
“是咱家多心了。沈大人一心为国,陛下……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瞬间烟消云散。
“护院嘛,是该有的,而且要多多的有!”钱公公的语气,变得语重心长,“神弓之事,干系国运,万万不容有失!谁敢打它的主意,就是跟咱家过不去,跟陛下过不去!”
他仿佛已经完成了任务,转身向门口走去。
“咱家就是来替陛下传个话。陛下对沈大人,期望甚深,切莫……让陛下失望啊。”
走到门槛处,他的脚步,忽然停住。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像一缕冰冷的寒气,飘了进来。
“对了,沈大人。”
“你这宅子里的锤子声,真好听,像唱曲儿似的。”
“只是啊,这声音,未免太大了些。咱家在皇城里当值,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都能听见呢。”
“大人是聪明人,当知这临安城,没什么事……”
他微微一顿。
“……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和耳朵。”
话音落下,那个灰色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像一缕青烟,融进了临安城灰蒙蒙的天空里。
……
沈惟独自一人,在空旷的议事厅里,站了很久。
脸上那副惶恐、悲愤、赤诚的表情,如同面具般被缓缓剥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皇城……都能听见?)
(这是事实,还是恫吓?)
(不重要了。)
(警告,已经送达。)
(——皇帝的耐心,是一根绷紧的弦。而我,正在弦上起舞。今日,我差一点就踩空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
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滴冰冷的汗,正沿着他的脊椎,缓缓滑落,那股凉意,直抵骨髓。
我正在铸造的这股力量,是我的剑。
也是悬在我头顶的刀。
他缓缓闭上眼。
思绪已经飘到了皇城司那边的军器监
他的耳边,那“叮—当”、“叮—当”的锤击声,依旧清晰。
一声,又一声。
像一座巨大的座钟,在为他倒数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突然!
一声狂喜的、嘶哑的、几乎破了音的呐喊,从军器监北院的方向,如同一道惊雷,猛地炸响!
“——成了!”
“主公!成了!!”秦老头狂喜嘶喊
是秦老头的声音!那声音里,混合着数十个时辰不眠不休的疲惫,与一种冲破桎梏的、疯魔般的狂喜!
“——‘保险’!我们给它加上了‘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