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殿红?”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阿箩和荆辞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涟漪。阿箩茫然地摇了摇头,她从未听那疯妇提起过这个名字。荆辞亦是眉头紧锁,表示不知。
顾允之深邃的目光在两人脸上细细巡梭,似乎在判断他们话语的真伪,又似乎在透过他们,看着别的什么。他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并未褪去,反而因他们的否认而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郁。
良久,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轻得像夜风拂过草尖,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无妨。”他移开视线,望向漆黑如墨的河面,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静持重,“或许是本官想多了。旧事如烟,许多线索早已湮没难寻。”
但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此事绝非“无妨”那般简单。“照殿红”这三个字,显然触动了他某根极其敏感的心弦。
他不再追问此事,转而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危机上。
“京城九门早已戒严,各处关卡盘查极严,尤其是……”他的目光扫过荆辞和阿箩,“你们二人的形貌特征,恐怕早已被某些人牢记于心,绘图海捕亦未可知。”
阿箩的心猛地一沉。确实,她和荆辞一个是从浣衣局逃出的宫女,一个是净军罪奴,都是最底层的身份,却卷入了这天大的漩涡,对于一手遮天的幕后黑手而言,找到他们的画像并通缉,并非难事。
直接出城,无异于自投罗网。
“那……我们该如何离开?”荆辞的声音因伤势和疲惫而沙哑,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顾允之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阿箩身上,那审视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自在。
“寻常路径皆不可行。”他缓缓道,“唯有行非常之法,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说出一个让阿箩头皮发麻的计划:“需得委屈姑娘,扮作出殡发丧队伍中的孝女,混出城去。”
“出殡?孝女?”阿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嗯。”顾允之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本官恰好得知,京中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昨夜病故。老人家为人清正,门生故旧不少,今日清晨发丧,送葬队伍规模不小,且因其德高望重,城门守军盘查时会多有顾忌,不敢过于细致。这是目前最好的机会。”
他看向阿箩:“姑娘年纪与那老翰林的孙辈相仿,身形也相似。只需换上孝服,混入哭丧的女眷队伍中,低头垂泪,不易被察觉。而荆辞……”他的目光转向荆辞,“你可扮作抬棺或执幡的力夫,虽需冒险,但队伍中此类杂役众多,身份混杂,反而容易遮掩。”
这个计划大胆而冒险,却也精准地利用了人情世故和守军心理。确实,对于发丧这种带有哀戚和禁忌色彩的事情,盘查通常会流于形式。
但阿箩只要一想到要穿上那身雪白的孝服,混入陌生的、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队伍,扮演一个失去亲人的孝女,她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抗拒。那感觉……仿佛某种不祥的预兆。
荆辞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他上前一步,将阿箩微微护在身后,沉声道:“大人,此计是否太过行险?若是对方早有防备,在城门处设下暗哨……”
“所以,需要快,需要真。”顾允之打断他,眼神锐利,“真正的发丧队伍,真实的悲痛氛围,才能最大限度地麻痹敌人。本官会安排可靠之人混入队伍策应。这是目前唯一能短时间内将你们安全送出的办法。”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形势比人强,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阿箩咬了咬下唇,压下心中的不安,抬起头,迎上顾允之的目光:“我……我愿意一试。”
荆辞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最终也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顾允之不再多言,雷厉风行地安排起来。
他命一名心腹骑士立刻去准备所需的孝服、孝帽以及力夫衣物,又低声对另一人吩咐了几句,似乎是去协调发丧队伍的事情。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阿箩而言却格外煎熬。寒冷的晨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也吹得她心头一片冰凉。那种莫名的心慌感始终挥之不去。
衣物很快送来。阿箩被带到一处避风的河岸灌木后,换上了一身粗糙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白色麻布孝衣,戴上了垂着白色长纱的孝帽。宽大的孝帽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
当她走出来时,荆辞也换上了一身灰褐色的粗布短打,头上包着布巾,脸上还被刻意涂抹了些许灰土,遮掩容貌和伤痕。他看着一身缟素的阿箩,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跟紧我。”
顾允之打量了他们一番,点了点头:“时辰差不多了。队伍会从西面的安定门出城,那是离此处最近、且守军相对松懈的城门。你们即刻出发,前往前方三里处的送葬亭与队伍汇合,自会有人接应。”
他递过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木牌给荆辞:“以此为信物,接应之人自会认得。出城之后,一路向西,沿途每隔二十里,会有驿亭或村落,门口挂着破旧斗笠的,便是接应点,可补充食水,获取下一步指示,直至落云山。”
计划周密,安排妥当,显是深思熟虑。
“多谢大人!”荆辞接过木牌,郑重收起。
“快走吧。天亮之后,便更难了。”顾允之挥了挥手,翻身上马,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那目光似乎再次掠过阿箩的脸庞,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意,然后调转马头,带着麾下骑士,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河滩上,只剩下阿箩和荆辞,以及一身仿佛带着诅咒的孝服。
寒风卷过,吹起阿箩帽上的白纱,拂过她的脸颊,冰冷而刺痒。
“走吧。”荆辞低声道,率先朝着西面走去。
阿箩拉低了帽檐,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跟在他身后。每走一步,那粗糙的孝服都摩擦着她的皮肤,提醒着她正在扮演的角色,那股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愈发浓重。
三里路并不远。天光微熹之时,他们已看到前方官道旁一座破旧的亭子,亭外果然聚集着一支庞大的、白衣素缟的队伍。纸钱飞舞,哀乐低回,悲泣之声不绝于耳,一派愁云惨淡的景象。
队伍前方,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材被十六个力夫抬着,缓缓前行。后面跟着密密麻麻的孝子贤孙和吊唁的宾客。
荆辞按照指示,找到了队伍中一个管事模样、腰间系着麻绳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亮出了那枚木牌。
那人目光一扫,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低声道:“跟着最后面那排女眷,低头,哭。”然后便不再看他们,转身去呵斥几个动作慢的力夫。
荆辞对阿箩使了个眼色,两人迅速低头混入了队伍末尾那群嘤嘤哭泣的女眷之中。
阿箩学着身边人的样子,用宽大的袖口掩面,发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眼泪流不出来,但悲伤的氛围和自身的恐惧,却让她真的浑身颤抖,看起来倒与其他悲恸的妇人无异。
荆辞则混入了旁边抬着纸扎祭品的力夫队伍中,低着头,沉默地前行。
队伍缓慢而沉重地向着安定门移动。
越靠近城门,阿箩的心就跳得越快。她能感觉到荆辞也在时刻警惕着四周。
城门已然在望。守城的兵士明显比平日多了数倍,盔甲鲜明,刀枪出鞘,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流。盘查极其严格,气氛肃杀。
送葬队伍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哀乐声和哭声似乎让那些冷硬的兵士也稍稍收敛了些许戾气,但依旧拦停了队伍。
一个队正模样的军官走上前来,皱着眉头打量这庞大的白茫茫一片,粗声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队伍前头,那位接应过的管事连忙上前,陪着笑脸,递上文书:“军爷辛苦,是城南林老翰林府上出殡,送灵柩回祖籍安葬。这是府衙开具的路引和文书,请您过目。”
军官接过文书,粗略看了看,又扫了一眼那口显眼的棺材和后面黑压压的哭丧人群,显然也有些头疼。这种场面,盘查过甚容易激起民愤,但上峰严令又不能放过。
他挥了挥手,几个兵士上前,开始例行公事地检查路引,清点大致人数,目光在人群中扫视。
阿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低着头,用眼角的余光紧张地观察着。她能感觉到有兵士的目光扫过她们这群女眷。
就在这时,队伍中一位看似是林家老仆、须发皆白的老者,突然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老爷啊!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啊!留下这满门孤寡可怎么活啊!您一辈子清廉,临走还要受这盘查之苦啊……”哭得情真意切,闻者心酸。
这一哭,仿佛点燃了引线,整个送葬队伍的悲声顿时更加响亮起来,许多女眷更是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那军官见状,眉头皱得更紧,显然不想再多生事端,草草又看了几眼,便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过去吧!别堵着路!”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管事连声道谢,连忙指挥队伍加快速度通过城门。
阿箩暗暗松了口气,跟着人群,低着头快步穿过那幽深的城门洞。
眼看就要走出城门,彻底离开这座吞噬了无数人性命的皇城——
突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城门内侧的阴影处响起,带着一丝戏谑和残忍:
“等等。”
所有人的脚步瞬间顿住。
只见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穿着御前侍卫服饰、面容阴鸷的年轻男子。他的目光如同毒蛇,缓缓扫过送葬队伍,最后精准地定格在了低着头、一身缟素的阿箩身上。
阿箩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认得这张脸!是王婕妤宫里的那个得势太监的干儿子!曾经多次狐假虎威地欺辱过掖庭的宫女!他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侍卫服色?!
那年轻侍卫慢悠悠地走到阿箩面前,用刀鞘轻轻挑起了她孝帽垂下的白纱,露出了她那张虽然苍白却依旧清秀的脸庞。
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残忍的笑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哟,这不是掖庭那个叫阿箩的小宫女吗?怎么着,几天不见,改行给人当孝子贤孙了?你这哭的是哪门子的丧啊?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