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掠过荒原,在马蹄下扬起细沙。裴安牵着马缰绳,走在前面,高阳骑着另一匹老马,默默跟在身后。两人向东行了十余日,路越走越熟 —— 裴安记忆里那座后世被圈成旅游景区的 “云台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青灰色的山岩在冬日里泛着冷光,山脚下稀疏的林木落尽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极了他此刻纷乱又空茫的心。
“就在前面了。” 裴安勒住马,回头对高阳说。他的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沙哑,也多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高阳抬起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连绵的山和空旷的原野,眼中依旧没什么光彩,却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裴安先将高阳安置在一处背风的山洞里 —— 洞口被藤蔓遮掩,里面干燥,他又捡了些干草铺在地上,让高阳暂且坐着休息。“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四周看看,很快回来。” 他留下水囊和几块饼子,翻身上马,朝着山脚下驰去。
马蹄踏过浅雪,溅起细碎的雪沫。裴安沿着山根走,记忆里的景象一点点与眼前重叠 —— 后世山脚下的柏油马路,此刻是蜿蜒的土路;景区的售票亭位置,现在只有几棵老槐树;而他曾经的家所在的位置,如今是一片荒草地,只有几处残垣断壁,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过。
不远处,两座小村庄依偎在山脚下,炊烟袅袅,在冷空气中散成淡青色的雾。裴安心中一松,至少这里有人烟,不用再风餐露宿,也能让高阳好好休息几天。他勒转马头,疾驰回山洞。
高阳还坐在干草上,抱着膝盖,眼神望着洞口的藤蔓,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马蹄声,她才缓缓抬头,看到裴安,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找到地方了?” 她轻声问,声音细得像风吹过草叶。
“嗯,山脚下有两个村子,我们去借宿。” 裴安跳下马,伸手扶高阳,“我想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 愿意吗?”
高阳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裴安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很多旧伤疤,是常年握刀、骑马留下的痕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在他掌心,轻轻点头:“好。”
两人牵着马,慢慢走向最近的村庄。路上,裴安终于敢认真打量高阳 —— 这几个月,他要么沉浸在自己的迷茫里,要么怕触碰到她的伤口,总是不敢多看。此刻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他才发现,高阳瘦了太多,脸颊凹陷下去,原本饱满的嘴唇也没了血色,眼神空茫,像蒙了一层灰,整个人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抑郁。裴安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导,只能握紧了她的手。
村子不大,几十间土坯房沿着土路排列,路上偶尔能看到蹒跚的老人和嬉戏的孩子,很少见到青壮年。村口一棵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坐在石头上晒太阳,看到裴安和高阳,都停下了话头,好奇地望过来。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要去何方啊?” 一个穿着粗布棉袄、须发皆白的老人站起身,笑着迎上来。看他的穿着和气度,应该是村里的里正。
“老丈您好,我们是赶路的,天色晚了,想在村里借宿一晚,不知可否方便?” 裴安拱手行礼,语气恭敬。
里正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两人虽然衣衫朴素,却气度不凡,尤其是裴安,身姿挺拔,眼神沉稳,便笑着说:“方便方便!村里正好有间空房子,是之前一户人家搬走留下的,收拾收拾就能住。你们跟我来!”
里正热情地领着他们穿过村子,路上遇到村民,都笑着打招呼,还不忘介绍裴安和高阳:“这两位是远方来的客人,借宿几天,大家多照拂着点!” 村民们都很淳朴,纷纷点头应和,有的还热情地要给他们送些粮食。
里正把他们领到村东头的一间土坯房,推开木门,里面是一间正屋和两间侧房,虽然简陋,却很干净。“你们先歇歇,我去让老婆子烧点热水来。” 里正说着,就匆匆走了。
裴安把马拴在院中的槐树上,又进屋打扫了一下,将带来的厚毯子铺在侧房的土炕上。高阳站在门口,看着裴安忙碌的身影,眼中第一次有了些暖意。
傍晚时分,里正提着一壶酒和一篮粗粮过来,还带来了些咸菜和晒干的野菜。“晚上冷,喝点酒暖暖身子。” 里正把东西放在桌上,笑着说,“我家老婆子给你们烧了热水,就在灶房里。”
裴安连忙道谢,拿出随身携带的几块银子要给里正,却被里正推了回去:“客人这是看不起我们?乡里乡亲的,借宿几天哪能要钱!你们要是不嫌弃,以后缺什么就跟我说!”
裴安只好收回银子,陪着里正坐在桌旁喝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度数不高,却很醇厚。几杯酒下肚,里正话也多了起来,叹了口气说:“客人啊,你们别看我们村现在冷清,以前也是热闹得很!就是前几年讨伐高句丽,村里的青壮都被征了兵,三百多人的村子,回来的没几个,现在就剩下五十多口男子,还大多带伤……”
裴安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僵,讨伐高句丽?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随李世民出征高句丽的场景,那场战役,他凭着勇猛拿下了先登称号,可也亲眼看到无数将士战死沙场。原来,那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个像这样的村庄,一个个破碎的家庭。他喉咙发紧,低声问:“老丈,那场战役…… 村里回来的人,都还好吗?”
“好什么呀!” 里正红了眼眶,“有的少了胳膊,有的断了腿,还有的瞎了眼睛,能干的活都有限。要不是朝廷给了点抚恤,这日子都过不下去……”
裴安心中五味杂陈,举起酒杯对里正说:“老丈,我敬您一杯。多谢您收留,也…… 多谢村里的乡亲们。”
里正一饮而尽,又聊了会儿家常,才起身告辞:“你们早点休息,有事儿明天再说。”
里正走后,裴安去灶房提了热水,倒进木桶里,又拿出随身携带的皂荚,走到侧房门口,轻声说:“高阳,灶房有热水,你…… 去洗个澡吧。”
高阳愣了一下,看着裴安手中的皂荚,又看了看灶房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迟疑,随即点了点头。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洗过澡了,身上又脏又痒,只是一直没心思打理。
裴安把热水倒进浴桶,又加了些冷水调温,对高阳说:“水调好了,你慢慢来,我在外面守着。” 说完,就退到院子里,关上了灶房的门。
高阳看着冒着热气的浴桶,空气中弥漫着皂荚的清香,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意。她缓缓褪去身上的粗布衣衫,露出瘦弱却依旧玲珑的身段 —— 只是身上多了些淡淡的疤痕,是之前被王承宗手下拉扯时留下的。她慢慢走进浴桶,热水包裹住身体,驱散了连日的寒冷和疲惫,她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
她拿起皂荚,轻轻擦拭着身体,泡沫顺着肌肤滑落,带走了污垢,也仿佛带走了一些压抑在心底的阴霾。她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瘦了很多,眼神也没了往日的光彩,可至少,此刻是放松的。她洗了很久,直到水有些凉了,才起身擦干身体,换上裴安给她带来的干净衣衫。
等高阳走出灶房,裴安正抱着厚被子和毯子站在门口。看到高阳,他愣了一下 —— 洗完澡的高阳,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眼神也亮了些,虽然依旧消瘦,却多了几分生气。裴安心中一动,可想到太原那天的事,又一阵心痛,连忙移开目光。
高阳注意到裴安的眼神变化,原本红润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声音颤抖地问:“裴安,你是不是…… 嫌弃我了?”
裴安猛地转身,看着高阳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恐惧,心中一痛,快步走到她面前,坚定地说:“没有!高阳,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从来没有!”
高阳看着裴安坚定的眼神,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却笑着说:“我知道了。”
裴安也笑了,伸手帮她擦了擦眼泪:“快进屋吧,外面冷。” 他把厚被子铺在土炕上,又给她找了个帕子擦头发。
高阳抱着被子躺下,看着裴安忙碌的身影,嘴角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裴安提着水桶去灶房倒了水,又自己快速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衫。
等他回到侧房,发现高阳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容。裴安坐在炕边,看着高阳的睡颜,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脸上,柔和得像一幅画。他心中的爱慕之情越来越浓,轻声说:“高阳,以后有我在,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可屋内却很温暖。裴安躺在炕的另一头,听着高阳均匀的呼吸声,终于也放松下来,渐渐进入了梦乡。这一夜,是他们离开太原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高阳醒来时,裴安已经不在屋里了。她走出房门,看到裴安正在院子里劈柴,阳光洒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听到动静,裴安回头一笑:“醒了?我煮了粥,快过来吃!”
高阳走到桌旁,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粥,还有桌上的咸菜和粗粮,心中满是暖意。她拿起筷子,慢慢喝着粥,突然说:“裴安,我们在这里多住一段时间吧。”
裴安抬起头,看着高阳眼中的光亮,笑着点头:“好,我们多住一段时间。”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槐树,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村民的欢声笑语,近处是两人温馨的早餐时光。或许,在这里,他们能慢慢走出过去的阴影,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