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图与政图的交织,数据与思辨的碰撞,最终在承烨心中凝结成了一份远超前次《刍议》的详实方案——《漕运天时预警及应对疏》。这份奏书,他并未急于通过傅先生转呈,而是先在格物轩内部,与赵铭、李桐(张允因故未能参与)进行了反复的推敲与修改。
奏疏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以极其审慎的笔触,阐述了基于钦天监及户部历史数据,发现的某些特定星象模式与大范围气候异常、进而影响漕运水位的“统计关联性”,强调此仅为初步发现,旨在“广开言路,以备参详”,绝无妄言天机之意。第二部分,则完全立足于现实,详细分析了当前漕运体系在应对突发水位变化时的迟缓与被动,列举了数年前因准备不足导致漕船搁浅、漕粮霉变的实例。第三部分,也是核心,提出了一套具体的“分级预警与弹性调度”构想。
这套构想包括:建立由钦天监、户部、工部都水司协同的漕运水文气象监测机制,定期会商;根据风险等级,设立“风闻”、“戒备”、“应急”三级预警;对应不同级别,预先制定诸如“提前疏浚关键浅段”、“调动备用小船分队”、“启用陆路转运预案”等弹性调度措施。奏疏中甚至附上了由李桐根据漕运图粗略绘制的、标注了潜在风险河段和备用路线、物资储备点的示意图。
承烨深知此疏关系重大,不再是以往小打小闹的“刍议”,而是触及了帝国经济命脉的具体政略。他选择在一个父皇心情看似不错的午后,亲自前往乾清宫求见。
裴砚看着跪在下方、双手呈上奏疏的儿子,目光在他明显清减了几分的脸庞上停留片刻,方才接过,淡淡道:“起来吧。朕听闻你近日埋首星图数据,废寝忘食,便是为了这个?”
“回父皇,儿臣不敢言废寝忘食,只是深感漕运事关国本,若能未雨绸缪,或可免日后仓促之困。”承烨恭敬答道。
裴砚不再多言,低头翻阅起来。御书房内一时寂静,只闻书页翻动的沙沙声。承烨垂手侍立,心中不免有些紧张。他知道,这份奏疏能否被认真看待,关乎着他“格物致用”理念能否真正触及帝国核心政务。
时间一点点过去,裴砚看得很仔细,偶尔会用朱笔在奏疏上点划一下。当看到那幅虽然简陋却清晰的示意图时,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敲了敲。
良久,裴砚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承烨:“你这‘星象关联’之说,依据几何?可知若以此为由,兴师动众,若无应验,徒惹笑柄?”
承烨早已准备好应对此问,从容道:“父皇明鉴,星象关联,儿臣仅视为一种尚待验证的‘可能’,绝非决策之唯一依据。此疏重点,在于其后提出的‘预警’与‘弹性调度’机制。即便抛开星象不言,根据历年水文记录与气候规律,提前研判风险、制定预案,亦是漕运管理题中应有之义。儿臣以为,关键在于建立一套灵活机动的应对体系,而非执着于预警信号从何而来。”
他巧妙地将争议点的“星象”弱化为“可能之一”,而将论述核心转移到更具普适性和可操作性的管理机制革新上。
裴砚不置可否,又问道:“你这分级预警,弹性调度,牵涉部司协调、钱粮调动、地方配合,可知施行起来,千头万绪,绝非易事?”
“儿臣知道。”承烨神色凝重,“正因其难,更需未雨绸缪,预先规划。即便初期只能试行于局部河段,积累经验,亦胜于临渴掘井。且此策并非要求常年维持高昂成本,而是根据预警级别,动态调整资源投入,力求事半功倍。”
裴砚沉默片刻,将奏疏合上,放在御案一角:“朕知道了。你且退下。”
没有立刻的褒贬,也没有明确的指示。承烨心中略有失望,但仍恭敬行礼退出。
然而,数日后,在一次关于漕粮北运的常朝议事中,当工部都水司官员再次就某段河道疏浚经费扯皮时,裴砚忽然打断了争论,目光扫过群臣,淡淡道:“太子前日呈一疏,论及漕运预警与弹性调度,其言虽稚,其意可嘉。漕运之弊,在于僵化被动。都水司、户部、乃至沿河督抚,可曾想过,除了年年奏请增拨银两疏浚,有无更机变之法以应不时之需?”
皇帝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谁也没想到,陛下竟会在如此正式的场合,提及太子那份看似“异想天开”的奏疏!
工部尚书、户部尚书等人连忙出列,纷纷表示将“悉心研议”太子殿下所陈之策。尽管他们心中未必认同,但皇帝的态度已明确传递出一个信号——太子此议,并非儿戏,需要各部认真对待。
很快,由内阁牵头,组织了一次小范围的部堂会议,专门讨论承烨奏疏中所提构想。会议上,保守派官员自然提出了诸多质疑:星象之说的虚无缥缈、预警可能造成的恐慌、跨部门协调的困难、额外支出的压力等等。
但这一次,也有了一些不同的声音。一位常年奔波于漕河一线的都水司郎中,起身说道:“殿下所提‘弹性调度’,虽未尽善,然确指中了当前漕运之痛处!去岁徐州段突发浅阻,若有预先制定的备用路线与转运方案,何至于延误半月之久,损耗巨大?臣以为,即便不涉及星象,仅就建立更灵活的应急机制而言,亦值得深入探讨!”
另一位户部官员也补充道:“若预警机制真能有效减少因突发水情导致的漕粮霉变、沉没损失,长远看,或反而能节省国帑。”
朝堂之上,因这份奏疏,再次掀起了一场关于漕运管理乃至为政思路的争论。只是这一次,争论的焦点,不再仅仅是“格物”本身的对错,而是具体到了“预警机制是否可行”、“弹性调度如何落地”等实务层面。
承烨在东宫得知这些消息,心中波澜微起。他知道,自己的构想终于被摆上了台面,接受着帝国最高决策层的审视与拷问。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这本身已是一种突破。他的声音,不再只是东宫的书斋清谈,已经开始尝试叩响帝国实务的大门。
漕河新策,雏凤初试啼声。其声虽未至嘹亮,却已清晰地传入了庙堂之上,在这古老的帝国肌体中,注入了一丝求新求变的活力。前路依旧漫漫,但承烨知道,他已然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格物之火,终于开始尝试照亮帝国庞大行政体系中,那些僵化而暗沉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