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皇上心头的燥郁。
脑海中反复闪现的,竟是尔晴那张疏离冷淡的脸,从那之后,这几日尔晴都不见踪影。
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从未有过如此挫败的感受。
“李玉!”他猛地掷下朱笔,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躁。
“奴才在。”李玉连忙躬身应道。
“朕闷得很,出去走走。”
“嗻。皇上想去哪儿?外面风大,怕是凉得很。”
“御花园。”皇上几乎是脱口而出,“备辇。”
御花园中,秋意已深。
白日见过的萧瑟秋景,在夜雨冲刷下更显寂寥。
他不知不觉又行至那座亭子附近,望着被雨打湿的石凳,正自出神。
就是在这里,他亲手为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上药。
她手腕纤细,肌肤细腻冰凉,被他动作弄得微微蹙眉,却又强忍着不敢呼痛的样子,本就清丽的容貌莫名有了楚楚可怜的风致。
还有她身上那股清幽的冷香,似乎还能依稀闻到……
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
正心烦意乱间,忽见不远处假山上的八角亭内,隐约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他蹙眉,拾级而上。
见纯妃独自凭栏,正伸出手,接着亭外飘落的冰凉雨丝,神情专注,仿佛未察觉他的到来,另一只手握着一柄团扇。
皇上目光落在那扇上,缓步走近,无声地拿起细看。
纯妃这才仿佛惊觉,慌忙转身屈膝:“皇上!臣妾给皇上请安。”
一阵暖甜的熏香随着她的动作隐隐传来。
皇上手持团扇,缓缓踱至亭边,那香气虽暖,他却莫名觉得有些甜腻,不及记忆中那抹清冷幽香动人。
他神色未变,只淡淡道:“起来吧。天这么凉了,还带着扇子?”
纯妃含笑走近:“回皇上,这是西湖盛景。臣妾年幼时曾随祖母居住杭州,这柄扇子,便是祖母留下的遗物。”
“哦?朕从未听你提起过。”皇上有些意外,又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亭外雨幕感叹,“不过这杭州,倒真是山清水秀,人杰地灵,难怪养得爱妃如此钟灵毓秀,才情俱佳。”他将扇子递还。
纯妃接过,指尖轻轻拂过扇面,眼中染上追忆:“祖母生性豁达,常带臣妾‘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那些日子,真真是闲云野鹤,自由自在。”
她语气渐低,“臣妾从未想过,后来会被父亲送入宝亲王府,一生困守在这紫禁城……”她似乎惊觉失言,忙躬身请罪,“请皇上恕罪,臣妾一时失言。”
皇上重重一叹,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尔晴说要出宫时那双平静的眸子。
“你说的是心事,又何罪之有?”他走到亭边,负手看雨,背影显得有些怅然。
纯妃放下团扇,柔步走到他身后,声音愈发轻柔:“臣妾整日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是因为想念家乡的山水,想念过世的祖母,更怀念的是一去不复返的快乐和自在。”
皇上隐约听出她这是在解释多年来冷淡避宠的缘由,侧头看她。
纯妃又走近几步,几乎能感受到他的呼吸:“皇上,您是不是,还在怪臣妾?”
皇上坐在亭边,语气平淡:“朕从未怪你。只是你这番心事,为何不早对朕言明?”
“臣妾是害怕。”纯妃眼中已盈了泪光。
“怕什么?”
“宫中万紫千红,美人无数。纵得一时圣宠,又能鲜艳几时?譬如唐明皇的梅妃,曾也宠冠六宫,待杨妃入宫,便被抛诸脑后,臣妾不敢靠近皇上,更怕丢了自己的心。”她泪珠滚落,楚楚动人。
皇上看着她,心里却猛地一跳。
尔晴那般拒绝他,是否也是存了同样的惧怕?随即又压下这念头,不过一个小宫女而已。
他语气微冷:“你既打定了主意,求仁得仁,如今又为何落泪?”
纯妃缓缓蹲下身:“因为这半年来,您一次都未曾踏入钟粹宫。您不来了,臣妾也并未得到想象中的自由快乐,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孤寂和悔恨。”
她将微凉的手轻轻放在他膝上,脸颊近乎依偎上去,声音颤如雨丝,“与其日日不见天,不如不如鼓起勇气,向皇上乞讨一点点怜爱。皇上您还要臣妾吗?”
皇上伸手,勾起她满是泪痕的脸颊。
他静默片刻,终是淡淡道:“日日不见天?抬头,不就能看见天了么。”
说罢,他牵起她的手,“雨大了,朕送你回去。”
纯妃的手在他掌心微微颤抖,不知是冷是惧还是盼。
并非所有女子都如尔晴那般不知好歹。
是夜,钟粹宫。
地龙烧得暖和,红烛高燃,帐暖香浓。
纯妃沐浴更衣,精心妆扮,身上熏了温暖的甜香,心中怀着忐忑与微弱的期望。
然而,当皇上真正拥她入怀,指尖抚过她的肌肤时,心中那点的兴致,却迅速冷却下去。
触手所及的肌肤,虽也细腻,却远不如记忆中那抹冷玉般的滑腻;
怀中的身体,虽然柔软,却没有柔韧又纤细娇美的身段;
萦绕鼻息的,也是宫中常用的暖甜香料,浓郁却失之清雅......
越是比较,越是索然无味。
原本就不甚高昂的兴致彻底消散。
皇上不愿意委屈自己,意兴阑珊地起身,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安置吧。”
纯妃愕然地僵在原地。
这就……结束了?
她甚至能感觉到皇上方才的敷衍。
巨大的难堪和失望瞬间淹没了她。
但她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强忍着屈辱,柔顺地躺下,背对着皇帝,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畔。
这一夜,对于她而言,漫长而冰冷。
皇上也觉有些愧疚,毕竟是他先开的金口。
翌日一早起身,他看也没看眼神黯淡、强颜欢笑的纯妃,只对李玉吩咐:“赏。”
于是,流水般的赏赐抬进了钟粹宫,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应有尽有。
消息瞬间传遍了后宫。
晨起前往长春宫请安时,纯妃不可避免地成了焦点。
“哟,纯妃姐姐今日气色真好,果然是承沐天恩,不同凡响呢。”
“这秋深露重的,姐姐也要当心身子,别像那菊花似的,被寒风一吹就蔫了。”
纯妃坐在位子上,听着这些刺耳的话,只觉得如同一个个耳光般打在她脸上,火辣辣地疼。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掐进掌心。
皇后虽也有淡淡的失落,但还是温和地开口,替纯妃解围:“皇上恩赏,是纯妃的福气,也是后宫之喜。诸位妹妹当以纯妃为榜样,安心侍奉,恪守本分才是。”
然而,纯妃此刻心境已变。
她来时,恰在殿外隐约听到明玉在对皇后抱怨:“……纯妃娘娘也真是,往日里娘娘您那般护着她,如今得了圣宠,倒像是忘了本分似的……”
而皇后似乎只是轻声阻止了明玉,并未反驳。
此刻再听皇后这番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纯妃只觉得无比讽刺。
好人全是她做了!她永远那么宽容大度,衬托得自己越发不堪!又想起傅恒和皇上之事,越发觉得屈辱难当,连带着对皇后也生出了怨怼。
她冷冷起身,语气疏离:“谢皇后娘娘教诲。臣妾有些不适,先行告退了。”
说完,也不等皇后回应,便径直转身离去,留下满殿错愕的众人。
皇后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眼底掠过黯然。
魏璎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见皇后失落,心中对纯妃更是不满。
请安结束后,她陪着皇后回房,想说些趣事宽慰,却见皇后依旧眉间蕴愁。
魏璎珞知道皇后与纯妃早年交好,如今纯妃突然冷淡,皇后定然伤心。
回到自己住处,魏璎珞便想给皇后做个漂亮的新荷包,绣上暖心的花样,再用些漂亮的珠子点缀,盼能博娘娘一笑。
她正专心致志地穿着珠子,突然一颗圆润小巧的珍珠从指尖滑落,滴溜溜地滚入了对面尔晴的床铺底下。
魏璎珞无奈蹲下身,伸手往床底下摸索。
指尖触及到尘埃和一些杂物,忽然,她摸到了一个硬硬的、触感温润的物件。
她好奇地掏出来,掸去灰尘,就着窗外透进的秋光一看,
整个人瞬间僵在原地。
那是一枚男子佩戴的玉佩,白玉质地,雕刻着简洁的云纹,中间一个清晰的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