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时光,在明州港这座永不停歇的喧嚣巨兽体内,如同指间流沙,倏忽而过。这七日里,陈骏几乎未曾停歇,如同一个精密器械的操控者,将全部心力投入到了远航前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筹备与磨合之中。与脾气古怪却技艺通神的造船宗师鲁琨的会面,堪称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那位须发皆白、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老人,并未因慕容家的引荐信而有丝毫客气,而是用一连串极其刁钻专业、涉及船舶结构、海流辨识、风暴应对乃至古老海图判读的问题,对陈骏进行了一场近乎苛刻的考较。陈骏凭借自藏经洞博览群书所得、结合自身“弈”意对“势”的非凡理解,以及对大海本能的敬畏之心,沉着应对,虽在某些极其精深的工匠细节上略有不足,但其展现出的广阔视野、冷静判断以及对航海风险的本质认知,最终赢得了这位眼高于顶的大师一丝难得的认可。交易达成,不仅获得了“青鹞号”,更得到了鲁大师一份手书的、关于此船诸多隐秘设计巧思与应急处理要点的羊皮卷,其价值无可估量。
与此同时,对招募人手的整合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陈骏将初步选定的人员召集至临时租用的一处僻静仓库,举行了一次非正式的会议。他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态,而是以平等合作的态度,明确了此次航行的极高风险性与探索未知的共同目标,并依据各自特长,初步划分了职责:莎莉娅·风语者作为首席航海士,拥有在航行安全与航线判断上的最高建议权;老舵手周老大担任大副,总管日常航行与船只操控;神弩手赵乾负责警戒与防御;阿蛮作为水手长,统领普通水手并负责重体力活;王氏兄弟则掌管船只维护与修补。陈骏自己,则是最终的决策者与这支特殊团队的凝聚核心。几日短暂的协同演练,让这群背景各异、心高气傲的能人异士初步熟悉了彼此的行事风格,尽管摩擦与质疑仍在所难免,但一个以陈骏为枢纽、以生存与探索为共同目标的脆弱纽带,已悄然形成。
启航之日,终于来临。时辰定在破晓之前,曙光将露未露之际,取“潜龙出渊,顺势而行”之意。地点是鲁大师“百工坞”深处一处相对独立的私人码头,以避开过多不必要的关注。
寅时末刻,天地间仍是一片深沉的墨蓝,唯有东方海平线之下透出些许熹微。咸腥而凛冽的海风自广阔无垠的海面吹来,带着穿透衣衫的寒意。码头上,数盏巨大的防风牛油灯吐出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将众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青鹞号”静静地停泊在深水区,吃水线显示它已满载物资。在黎明前的微光中,这艘凝聚了鲁大师毕生心血的宝船,愈发显得神秘而强大。长约十五丈的船身,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通体呈现一种深沉的青黑色,那是三百年铁木经过秘药浸泡后的独特色泽,木质紧密远超精铁,却又隐隐流动着生命的温润。船首并非尖锐的冲角,而是以整块阴沉木雕琢成的青鹞头颅,鹞眼以罕见的“夜明珠”粉末点缀,在黑暗中泛着幽幽冷光,锐利而冷静,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船身水线附近,以秘银熔液勾勒的“分水”、“定波”、“聚灵”阵法符文,在黑暗中如同呼吸般明灭不定,散发着玄奥的能量波动。三根高耸的主桅、前桅、后桅如同巨人的臂膀,已然升起的特制帆布在风中轻微鼓荡,帆面用韧性极强的深海鲛绡混合秘银丝织就,不仅坚固异常,更能有效汇聚风力。整艘船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每一处设计都服务于实用与生存,透着一股历经千锤百炼、沉稳如山、足以撕裂任何惊涛骇浪的绝对自信。
陈骏屹立码头最前沿,一身利落的青灰色水靠外罩着防风的深色斗篷,海风吹拂起他额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在黑暗中愈发显得深邃明亮的眼眸。他体内真气缓缓流转,驱散着黎明前的寒意,心神却如同平静的湖面,映照着周遭的一切。
他的身后,是即将与他共赴未知险境的伙伴们:
首席航海士莎莉娅·风语者,已换上了一套贴合身形的深蓝色航海服,栗色长发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充满异域风情的琥珀色眼眸。她并未看灯,而是微微仰头,凝视着星辰渐隐的苍穹,右手托着一个结构精巧无比的黄铜星象仪,左手快速翻动着一本用奇异皮革制成的厚厚观测日志,口中以某种古老的语言低声吟诵着,似乎在与即将升起的太阳和隐去的星辰进行着最后的沟通。她的专注与专业,是这条船在茫茫大海上不至于迷失方向的根本保障。
哑巴壮士阿蛮,如同一尊铁铸的巨灵神,沉默地完成着最后的物资固定工作。他换上了特制的加厚帆布工装,巨大的身躯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压迫感。此刻,他正独自一人,将最后一个需要四名壮汉才能抬动的、密封着大量淡水的巨大木桶,稳稳地推入底舱最核心的储物区,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体内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他的沉默与绝对的力量,是应对极端情况的最后底牌。
大副兼老舵手周老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旧水手服,粗糙如树皮的手掌,正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青鹞号”那包裹着光滑犀牛皮的舵轮,眼神复杂,有对老伙计的熟悉,有对未知航路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了数十年风浪的沉稳与坚定。他的经验,是这条船避开暗礁、穿越险滩的活海图。
神弩手赵乾,则如同幽灵般巡视在船舷两侧。他仔细检查着安装在船艉楼和舷墙上的三架新型床弩,用沾了油的软布擦拭着每一寸弩身,检查着弩弦的张力,将一支支特制的、镌刻着破甲符文的弩箭摆放得整整齐齐。他脸颊上的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条蛰伏的蜈蚣,眼神却冰冷如铁,时刻警惕着任何可能从海面或空中而来的威胁。他的精准与冷静,是这条船在遭遇恶意时的锋利獠牙。
王氏兄弟则在甲板上下进行着最后的索具检查。哥哥王铁锤用锤子轻轻敲击着每一个关键的绳结,聆听其发出的声音判断松紧;弟弟王缆索则灵活如猿猴,攀上桅杆,仔细检查帆索与滑轮的连接处。他们的沉默与扎实,是这条船能够正常运行的基础。
此外,还有十二名通过海晏阁严格筛选、经验丰富、背景相对清晰的水手和帆缆手,他们在大副周老大的低声指令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起航前的各项准备工作,压低声音的号子声透着一股临战前的紧张与肃穆。
陈骏的“弈”意如同无形的水银,悄然弥漫开来,不仅感知着己方人员的状态,更延伸向码头四周的黑暗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远处那些停泊的巨舶阴影里,在更远处栈桥的拐角,甚至在对岸的山坡丛林中,投射来一道道或明或暗、意味复杂的目光。有来自“海狼帮”探子的阴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与敌意;有海晏阁管事的冷静评估,权衡着这次投资的风险与回报;或许还有其他好奇的势力,在暗中观察着这支突然出现、装备精良却人员构成奇特的小型船队。这些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码头周围。陈骏心知肚明,却并未在意。既然选择了扬帆远航,便注定要暴露在各方视野之下,唯有实力与运气,才能冲破这重重的关注与潜在的阻碍。
当时辰来到卯时初刻,东方海平线上的那抹鱼肚白骤然扩散,渲染出瑰丽的橙红与金紫时,莎莉娅猛地合上手中的日志,转向陈骏,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静:“船主!辰时将至,东南风起,风力三至四级,潮水已涨至高位,此刻启航,顺风顺水,正是吉时!”
陈骏闻言,深吸一口凛冽而清新的海风,目光缓缓扫过面前每一张或苍老、或年轻、或异域、或沉静的面孔。他从这些面孔上,看到了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的,是历经风浪后的坚韧、对自身技艺的自信,以及一种被共同目标点燃的、微弱却真实的火焰。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不再犹豫,沉声下令,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船员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所有人,各就各位!解缆!升帆!起航!”
“解缆!升帆!起航!”周老大用苍老却洪亮如钟的声音,将命令重复一遍,瞬间传遍全船。
令下即动!守在码头边的水手挥动利斧,砍断那粗如儿臂、浸泡过桐油坚韧无比的缆绳。船上的绞盘在数名水手的合力下,发出沉重而令人心安的“嘎吱”声,收回剩余的缆索。王氏兄弟带领着帆缆手,喊着低沉有力的号子,合力拉动粗大的帆索。巨大的青色主帆、前帆沿着桅杆缓缓上升,饱经风霜的帆布发出沉闷的鼓荡声,海风立刻捕捉到它们,将其鼓满,发出猎猎的巨响!“青鹞号”庞大的船身微微一震,仿佛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脱离码头的怀抱,船头犁开平静的海湾水面,向着广阔的外海滑去。
陈骏稳步登上船尾楼甲板,手扶冰冷的橡木栏杆,回望渐渐远去的明州港。那座巨大的城市在晨曦的照耀下轮廓逐渐清晰,喧嚣声已遥不可闻,如同一幅正在缓缓卷起的繁华画卷。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便彻底离开了秩序的庇护,踏入了弱肉强食、危机四伏的未知领域。龙虎山的重托、天师的赠宝、慕容家的助力、自身命运的谜团,乃至那卷黑色玉简所揭示的惊天秘辛,所有一切的线索与重量,都系于脚下这艘船,系于这次前途未卜的航行。
“左满舵!迎风,保持航向东南偏东!”周老大沉稳的声音在船尾响起,伴随着舵轮转动的嘎吱声。
“青鹞号”优雅地在海湾中划出一道弧线,船首精准地对准了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速度逐渐加快,船头劈开的海水形成白色的浪花,向两侧翻涌扩散。一群早起的海鸥被惊动,绕着桅杆盘旋鸣叫,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莎莉娅已经进入了工作状态,她站在视野最好的船首撞角后方,手持罗盘,不时抬头观测太阳的方位,在展开的海图上快速标注着初始位置。阿蛮在完成工作后,默默地坐在一堆缆绳旁,拿出磨刀石,开始打磨他那柄门板般的巨斧,动作专注而虔诚。赵乾则如同雕塑般矗立在艉楼最高处,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远方的海平线,以及空中任何可疑的黑点。
船只顺利驶出防波堤,真正进入了浩瀚无垠的外海。海水的颜色瞬间变得深邃如墨蓝,海浪的幅度和力量也明显增大,船身开始有节奏地起伏、摇摆。但对于“青鹞号”这艘为征服远洋而生的宝船而言,这点风浪如同温柔的摇篮,船身稳得出奇,那些铭刻的阵法微微发光,有效地抵消着海浪的冲击。
陈骏闭上眼睛,将心神沉静下来。脚下传来船体与海浪搏击的坚实触感,富有节奏的摇晃仿佛大海的心跳。海风强劲地吹拂着他的面颊和衣袍。他悄然将“弈”意扩散开来,不再局限于人与人的气场,而是尝试着与这艘船、这片无边无际的大海、这方广阔的天空建立一种更深层次的、玄妙的联系。他仿佛能“听”到龙骨划过水流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风帆受风的角度与力度如何转化为向前的动力,甚至能模糊地感知到水下不同温度、速度的暗流涌动。这种与天地造物融为一体的感觉,让他对“势”的领悟,又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航向东南偏东,风速稳定,当前航速五节!”莎莉娅报出数据。
“保持航向!”周老大回应。
太阳终于完全跃出海平面,万道金光洒满海面,将蔚蓝的海水染成一片跳跃的金鳞,壮丽得令人窒息。“青鹞号”如同一只被注入了灵魂的青鹞神鸟,展翅翱翔在这片无垠的蓝色画布之上,船尾拖出的白色航迹,笔直地指向遥远而神秘的天际线。身后的明州港早已消失在地平线之下,四周只剩下海天一色,空旷、壮丽,却也带来一种与世隔绝的、令人心悸的孤寂与自由。
陈骏知道,他们已经正式踏上了追寻三百年前那场导致“天道有缺”的惊天秘密的征途。前路是找到上古道争的真相、寻觅弥补天道的契机,还是踏入更深的毁灭漩涡,无人知晓。但他心中并无恐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和一丝面对终极谜题的兴奋。他抬起头,望向那无边无际的蔚蓝深处,目光仿佛已穿越了万水千山,投向了那传说中万物归终、连光阴都能吞噬的禁忌之地——“归墟之眼”。
“满帆,加速前进。”他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位船员的耳中。
帆缆手们闻令而动,调整帆索角度,使风帆以最佳效率吃风。“青鹞号”发出一声低沉的、欢快般的轰鸣,船速陡然提升,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迎着初升的朝阳,驶向那充满无限未知、机遇与危险的东方深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