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洞开,天光倾泻。
林未瘦削的身形挺立在门槛内,手中三件绣品在晨光下灼灼其华。那方牡丹帕子更是吸尽了目光,赤红花瓣饱满欲滴,叶片脉络通透如生,将周围所有灰暗粗陋的背景都衬得失了颜色。
抽泣声,惊叹声,在小巷狭窄的空间里此起彼伏。
张婶那张惯会嚼舌根的脸,此刻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把,五官扭曲在一个震惊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上,嘴巴半张着,却发不出一个音。她身后那几个探头探脑的妇人,眼睛也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方帕子,仿佛那不是绣品,而是凭空变出的金疙瘩。
“林…林家绣坊?”一个干瘦妇人喃喃道,声音发飘,“接…接活儿?”
“修补翻新?”另一个反应过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疑,“就凭你们?未丫头,你莫不是昨日吓魔怔了,拿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好帕子糊弄我们?”
“就是!谁不知道你们林家就剩个老婆子还能动两针,那手艺……哼!”有人附和,语气酸溜溜,眼神却黏在帕子上撕不下来。
奶奶在门内听得气急,想要出来争辩,却被林未一个眼神制止。
林未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最先开口质疑的干瘦妇人身上——是巷尾的王寡妇,平日最爱占小便宜,针线活却稀疏平常。
“王婶,”林未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杂音,“您儿子快成亲了吧?聘礼里的绣活可备齐了?我瞧您身上这褂子袖口都磨毛了,绣的喜鹊登梅也旧了,线头都奓着。拿来我瞧瞧,或许能翻新得体面些,充个脸面。”
王寡妇被她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下意识捂住磨毛的袖口。她家底薄,儿子的聘礼确实让她愁白了头,针线活更是拿不出手。林未这话,正戳中她最隐秘的痛处和奢望。
“你…你真能翻新?”王寡妇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林未不答,只将手中那个原本绣工粗糙、被她用细密针脚重新勾勒过边角、点缀了流苏的小香囊递了过去:“这是我随手改的,您先看看工。觉得值,再谈价钱。觉得不值,您扭头就走。”
那香囊料子普通,但经她手后,针脚细密整齐,配色协调,边角处理得干净利落,还缀了同色系的流苏,顿时显得精致了不少。
王寡妇接过香囊,翻来覆去地看,手指摩挲着那光滑整齐的针脚,眼神越来越亮。这手艺,比镇上绣庄卖的也不差什么了!若是她那件见客的褂子也能改成这样……
“多…多少钱?”她脱口而出。
“看料子,看破损程度,看您想改成什么样。”林未语气依旧平淡,“您先把东西拿来,我看了再说。价格,保证比永昌绣庄便宜三成。”
“永昌绣庄”四个字,像颗石子投入池塘,让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永昌绣庄的工钱可是出了名的贵!
张婶眼看王寡妇就要被说动,急了,尖声道:“王家的!你可想清楚了!她一个丫头片子,昨天还……谁知道这手艺能保持几天?别到时候把你家好料子糟蹋了!”
林未转眸看向她,忽然微微一笑:“张婶提醒的是。所以,立字据。修坏了,照价赔。”
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股让人莫名信服的底气。
张婶又被噎得说不出话。
王寡妇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跺脚:“成!我这就家去拿褂子!未丫头,你……你可一定给我好好弄!”说着,竟真扭身就往家跑,生怕晚了一步。
有人开了头,气氛顿时不一样了。又有两个妇人凑上前,拿着身上戴的旧荷包、旧帕子询问。林未一一接过,简单指出可改进之处,报了大概的价钱,虽不算极便宜,但相比绣庄,确实实惠太多,手艺看着又扎实。
一时间,林家破旧的院门口,竟难得地显出几分热闹景象。
奶奶站在门内,看着孙女从容不迫地应对众人,苍白的脸上因些许激动泛起薄红,眼眶又湿了,这次却是欣慰。她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转身进屋,翻出珍藏多年、舍不得用的些许好茶叶,想要沏壶茶待客——虽然可能并没谁真的会进来喝。
幽蓝的屏幕在一旁安静闪烁,弹幕的画风也悄然转变。
【林氏第22代孙 林崇山】:嘿!有点意思了!这丫头,脑子转得快!知道扬长避短,从修补入手!
【林氏第29代女 林秀芹】:就该这样!咱们林家的针,什么时候怕过见人?光明正大赚银子!
【林氏第31代女 林芳】:定价也合适,既显了手艺,又压了永昌一头……只是,这般招摇,赵扒皮那边……
【林氏始祖 林窈】:不破不立。蛰伏已久,终需见光。福祸相依,且行且看。
果然,不到半日功夫,“林家丫头得了神秘真传,手艺突飞猛进,收费还比绣庄便宜”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小镇犄角旮旯。
下晌,林未刚送走两个敲定修补活计的邻居,正准备关门歇息片刻,一阵略显急促的马车轮声便在巷口停下。
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中年男人下了车,身后跟着个小厮,径直走到林家院门前。他目光扫过这破败门庭,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但语气还算客气:“请问,可是林家绣坊?我家夫人有件心爱的旧衣,想请贵坊帮忙修补一番。”
说着,小厮捧上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件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料子华贵非常,只是袖口处被勾破了一道寸许长的口子,边缘还有些焦灼痕迹,像是被火星溅到过。
奶奶闻声出来,一看那料子和破损处,脸色就白了,下意识想摆手拒绝。这料子太金贵,破损又刁钻,一个弄不好,赔都赔不起!
林未却按住了奶奶的手。
她上前一步,仔细看了看那口子,又轻轻摸了摸云锦的质地,沉吟片刻,抬头问道:“夫人可想如何修补?是尽量复原如初,还是……另辟蹊径,化瑕为瑜?”
那管事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迟疑道:“夫人只说要修补好,尽量看不出破绽……”
“若只是看不出破绽,永昌绣庄应当也能做到。”林未语气平静,“贵府特意找到我家这陋室,想必不只是为此。”
管事被她点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压低声音道:“不瞒姑娘,这袄子是夫人娘家带来的陪嫁,心爱得很。前日不慎被炭火溅到,夫人懊恼不已。若能修补得别致些,让夫人转恼为喜,酬劳……自然好说。”
林未心中了然。这是要她不仅补好,还要补出彩。
她再次看向那口子,脑中飞快闪过《璇玑谱》上那些瑰丽图案和这几日琢磨出的“线感”。云锦质地紧密,图案繁复,强行织补很难完美。若用寻常丝线绣花覆盖,又恐突兀。
她目光落在那焦灼痕迹上,心中忽然一动。
“三日后来取。”她开口道,语气笃定,“工钱,十两。”
“十两?”奶奶倒吸一口凉气。那管事也微微蹙眉,这价钱可比永昌绣庄还高了。
林未却不解释,只道:“若夫人不满意,分文不取,照价赔您新衣。”
管事看着她平静无波却透着强大自信的眼睛,又想起镇上关于她手艺的传闻,咬了咬牙:“成!就依姑娘!三日后,我来取货!”他留下袄子,带着小厮匆匆走了。
奶奶捧着那件金贵的云锦袄,手都在抖:“未未……这……这怎么能接?这料子……这破口……十两银子?万一……”
“没有万一。”林未接过锦盒,目光沉静地看向奶奶,“奶奶,我们要活下去,要把绣坊撑起来,就不能一直接修补旧帕子的活计。”
她捧着锦盒转身进屋,将其郑重放在干净的桌面上。
“这件活儿,我们必须做成。” “还要做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