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让离去后的第三日,靖王府表面依旧维持着那份刻意营造的平静。
沈如晦按部就班地处理着内宅事务,账目清晰,赏罚分明,将“贤德能干”的王妃形象维持得滴水不漏。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紧绷着。
是夜,月黑风高,浓云遮蔽了星子,只有凛冽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西跨院内早已熄了灯火,一片沉寂。
子时刚过,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如晦寝殿窗外,屈指,在窗棂上极有规律地轻叩了三下,停顿,又叩了两下。
榻上,原本闭目假寐的沈如晦骤然睁开双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她悄无声息地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并未开窗,只压低声音:
“何人?”
“奉主上之令,请姑娘移步。”
窗外,传来一个低沉沙哑、辨不出年纪的男声,言简意赅。
主上?萧珣。沈如晦心下了然。她迅速穿好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用布条束紧袖口和裤脚,将一头青丝利落地绾成男子发髻,最后,将那枚冰凉的“影”字令牌贴身藏好。
她轻轻推开窗户,一道裹在黑色夜行衣中的瘦高身影立在窗外,脸上戴着半张毫无特色的木质面具,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精光内敛的眼睛。他对沈如晦微微颔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随即转身,如同狸猫般轻盈地掠入庭院阴影中。
沈如晦毫不迟疑,提气纵身,紧随其后。她的轻功得自母亲真传,虽内力不算顶尖,但胜在身形灵巧,步履轻盈,落地无声。
黑衣人显然对王府地形了如指掌,专挑巡逻守卫交替的间隙和视觉死角行进。他并未走向王府大门或任何侧门,反而引着沈如晦七拐八绕,来到了王府西北角一处极为荒僻的院落。这里杂草丛生,院墙斑驳,只有一间看似废弃已久的库房,门上挂着生锈的铜锁。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把样式奇特的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他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库房内堆放着一些破旧的家具杂物,覆盖着厚厚的灰尘。黑衣人走到最里面,移开一个看似沉重、实则内里中空的破旧木柜,露出了后面光秃秃的墙壁。他在墙壁某处按了几下,又侧耳倾听片刻,只见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后面赫然是一条向下延伸、漆黑幽深的甬道入口。阴冷潮湿的风从洞口倒灌出来,带着泥土和岩石的气息。
“由此下行,至第三处岔路左转,直行到底,可见出口。门外自有人接应。”
黑衣人言简意赅地交代,声音在空寂的库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主上吩咐,名单务必亲手拿到,速去速回。”
沈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深吸一口气,矮身钻入了密道之中。
身后的墙壁悄无声息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光也隔绝在外。密道内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沈如晦稳住心神,从怀中摸出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柔和莹白的光晕勉强照亮了身前丈许之地。
脚下是粗糙开凿的石阶,布满了湿滑的青苔,空气潮湿冰冷,带着一股经年不散的土腥味。
她小心翼翼地向下行走,脚步声在狭窄逼仄的通道里引起轻微的回响,更衬得四周死寂一片。唯有夜明珠的光晕,在她沉静的眸子里跳动,映出坚定而警惕的神色。
她默默数着岔路口,在第三个路口毫不犹豫地左转。这条密道显然年代久远,但维护得尚可,并无坍塌阻塞之处。萧珣能将如此隐秘的通道告诉她,是信任,还是更深的试探?他口中的“暗线”,又是什么人?
思绪纷杂间,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光亮和流动的空气。她收起夜明珠,加快脚步,果然到了尽头。一道看似与周围石壁无异的暗门虚掩着,门外传来隐约的市井喧嚣声。
她轻轻推开暗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狭窄僻静的死胡同尽头,堆满了杂物。一个提着灯笼、做更夫打扮的老者似乎恰好经过,昏黄的灯光扫过她的脸。老者浑浊的眼睛与她对视一瞬,微微颔首,随即若无其事地敲着梆子,蹒跚着走远了。
沈如晦会意,整理了一下衣衫,低头走出胡同,融入了外面尚且有些许人烟的街道。此刻已是后半夜,但京城某些区域依旧有着零星的灯火和晚归的行人。她按照事先记下的路线,穿街过巷,来到城南一处看似寻常的茶馆后院。茶馆早已打烊,只有后院一间厢房还亮着微弱的灯火。
她走到房门前,屈指,以特定的节奏敲响了门扉。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一只眼睛在门缝后警惕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后门被彻底拉开。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普通、身材中等、穿着灰色棉袍的中年男子,丢进人堆里绝不会看第二眼。
“风雨如晦。”
男子低声道,说出接头的暗号。
“鸡鸣不已。”
沈如晦平静对答。
男子侧身让她进屋,随即迅速关上门,插上门栓。房间不大,陈设简陋,只有一桌一椅,一盏油灯如豆,光线昏暗。
“东西呢?”
沈如晦直接问道。
男子也不多言,从怀中取出一个约两指宽、用火漆密封的细长铁管,双手递上:
“主人吩咐,此物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中。”
沈如晦接过铁管,触手冰凉沉重。她检查了一下火漆封印,完整无损,上面压着一个独特的、与她手中“影”字令牌上夜枭图案相似的徽记。她用力拧开铁管一端,从里面倒出一个卷成小卷的纸条。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昏暗的灯光,缓缓将纸条展开。
纸张粗糙,上面的字迹却是用上好的墨汁书写,清晰而冰冷。那是一份简短的名单,顶端赫然写着一行触目惊心的小字:
“承德十八年,构陷太医院判沈芷兰通敌案,涉事人员录。”
沈如晦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承德十八年,正是母亲蒙冤、沈家覆灭的那一年!
她的目光迫不及待地向下扫去,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伤了她的眼睛——
赵世琛。
名字后面,跟着一行简洁的标注:当朝皇后嫡亲侄儿,时任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负责与北境部族部分物资交接。
赵世琛!皇后的亲侄子!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母亲的案子必然牵扯权贵,但直接指向后宫之主的娘家,还是让沈如晦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皇权、后族、兵部……当年那场看似简单的“通敌”案,水竟然深至此!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名单上还有另外两个名字,一个是时任太医院副院判的孙德明(已故),另一个是北境军中一名叫胡天莽的参将。但毫无疑问,赵世琛这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盘踞在名单首位,分量最重。
纸条的最后,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迹与前面不同,显得更为仓促:
“赵与柳家过往甚密,慎之。”
柳家!柳如烟的娘家!
沈如晦瞳孔微缩。柳家与皇后的娘家有牵连?那么,柳如烟当初嫁入靖王府,是否也并非单纯的联姻?萧珣知道这层关系吗?他给她这份名单,是仅仅为了兑现合作查案的承诺,还是……也想借她之手,去触碰皇后乃至柳家?
无数疑问瞬间充斥脑海,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她将纸条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纸张几乎要被她的体温焐热。
“东西已送到,姑娘请速回。”
那灰衣男子在一旁低声提醒,语气平淡无波。
沈如晦猛地回神,将眼底所有的情绪尽数压下。她重新将纸条卷好,塞回铁管,拧紧,贴身收好。然后,她看向那灰衣男子,声音恢复了平静:
“有劳。”
没有多余的话,她转身开门,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
沿着原路返回,再次穿过那条阴冷漫长的密道,沈如晦的心境已与来时截然不同。那份名单像一团火,在她胸口燃烧,灼烧着她的理智,也照亮了前路上更多狰狞的阴影。
当她终于从那个荒僻院落的库房密道口钻出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那个引路的黑衣人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对她点了点头,便再次融入渐褪的夜色,仿佛从未存在过。
沈如晦回到西跨院自己的寝殿,关上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她取出那根铁管,紧紧握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晨曦微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亮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燃着幽暗火焰的眸子。
赵世琛……皇后……柳家……
母亲的冤屈,沈家的血债,原来背后站着如此庞大的阴影。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然后,缓缓握成了拳。
恐惧吗?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丝终于抓住敌人尾巴的、冰冷的兴奋。
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险,但方向,却也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她将铁管小心翼翼地藏入床榻之下最隐秘的暗格中,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清冷的晨风涌入,吹散了些许殿内的窒闷。
远处,王府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显现,沉寂而森严。
而北苑的方向,在那片渐次清晰的亭台楼阁之后,似乎总有一道无形的视线,跨越重重院落,落在她的身上。
沈如晦迎风而立,青丝被微风拂动。她知道,从拿到这份名单开始,她与这王府,与这京城,乃至与那九重宫阙之内的博弈,才真正进入了核心。
名单已到手,仇人的名字刻入骨髓。
接下来,该是如何……步步为营,将这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拖下地狱。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