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香院内,烛火彻夜未熄。
沈流苏端坐堂上,那口盛放着罪证的琉璃匣,在烛光下宛如一块寒冰,静静地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光与热。
她在等。
等那只藏在暗处、被灼痛了的手,忍不住伸过来。
第一夜,风平浪静。
第二夜,暗流涌动。
有数道鬼祟的身影在稽香院外徘徊,却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
沈流苏豢养的寻香蜂在廊下蜂巢中躁动不安,显然是嗅到了陌生的、带着恐惧与贪婪的气息。
直到第三日深夜,当满宫都陷入沉睡,一道黑影终于如壁虎般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空无一人的大堂。
那人动作极快,目标明确,直奔香案。
他并未试图打开琉璃匣,只是用指尖飞快地在匣体上拂过,似乎在确认什么,随即如惊弓之鸟般迅速退走,消失在夜色里。
整个过程,不过弹指之间。
但他不知道,他触碰的瞬间,幽影蝶的翅粉已如无形的烙印,附着在了他的指腹之上。
“嗡——”
堂外,一只被沈流苏单独圈养、嗅觉最是敏锐的王蜂,陡然振翅,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发出一声急促的鸣叫。
沈流苏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她等了三天,终于等到了这声蜂鸣。
“阿念,”她声音平静,“去查,内务府采办司,最近三日,谁的手上沾了‘晚香玉’的清露。”
那人为了掩盖行踪,来之前特意用晚香玉的汁液洗了手,以为能盖过所有味道。
殊不知,这浓郁的花香在寻香蜂的感知里,就如同黑夜中的火炬,反而成了最清晰的路标。
天亮时分,一份卷宗便已放在了沈流苏的案头。
内务府采办司主簿,钱松。
卷宗上记录着此人履历:原是周怀安府中一名远房亲戚,任采买管事。
十年前,因一笔小小的贪墨案被周怀安“大义灭亲”,贬斥出府,辗转入了内务府,做了个不起眼的主簿。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一个被旧主抛弃的可怜虫。
但冯承恩附上的另一份密报,却揭示了截然不同的真相。
“此人近三年来,每月初七,必会前往城西慈恩寺烧香还愿。”冯承恩的字迹一如既往地简练。
而慈恩寺,正是京中有名的、专供达官贵人供奉先人牌位的清静之地。
冯承恩早已提前探查过,在那偏殿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块蒙尘的牌位上,赫然刻着——“周氏一门”四个大字。
一个被“大义灭亲”的奴才,十年来,风雨无阻地去祭拜旧主。
这哪里是憎恨,分明是伪装成恨意的、最深沉的忠诚!
沈流苏的指尖在“慈恩寺”三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要的,从来不是一条鱼,而是扯出藏在深海里的整张渔网。
直接抓捕钱松,用刑逼供,最多只能让他供出玉清观的玄徽真人。
但那个躲在玄徽真人背后,能在宫中眼线遍布、甚至敢在废后身边安插人手的真正黑手,却会立刻警觉,斩断所有线索。
她要设一个更精妙的局,一个让那幕后之人,也忍不住亲自下场的局。
“冯承恩,”她唤道,“替我伪造一份‘沈家秘档残卷’。”
冯承恩抬眼,目露询问。
“内容很简单,”沈流苏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妖异的光芒,“就写‘九转凝神香’实为我沈家不传的延寿奇方,其毒性,并非源于主料,而是因辅料中的‘凤尾草’被替换成了‘龙葵根’,这才阴差阳错,成了催命剧毒。”
这一招,诛心!
当年之事,周怀安与沈砚舟必然是核心参与者。
他们一个身死,一个逃亡,但底下替他们办事的人,一定也知道香方被动过手脚。
可他们绝对不知道,这篡改的背后,究竟是单纯的构陷,还是另有玄机。
如今,沈流苏以沈家后人的身份,抛出一个“延寿奇方”的惊天诱饵。
这足以让所有知情者心神大乱!
他们会疯狂地想要确认,自己当年到底是办了一件脏事,还是亲手毁掉了一个长生的机会!
沈流苏将那份用特殊药水浸泡过、显得陈旧不堪的伪造残卷,随手团成一团,“不慎”遗落在了稽香院后巷的杂物堆里。
她相信,那个每月初七都去祭拜旧主的钱松,一定会替他的主子们,来捡起这份“真相”。
果然,仅仅两日后的深夜,一道鬼祟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后巷。
钱松几乎是疯了一般在杂物堆里翻找,当他终于找到那团散发着陈旧墨香的纸卷,脸上露出狂喜与狰狞交织的神情时,数名身着黑衣的香忆使从阴影中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审讯室设在稽香院最深处的地牢,四壁都用吸音的香樟木包裹。
钱松的心理防线早已被那份伪造的残卷彻底摧毁,没等用刑,便已涕泪横流,全盘招供。
“是……是周大人和沈砚舟……他们一起改的香方!”他声音嘶哑,充满了恐惧,“周大人说,沈家功高盖主,盛极必衰,此举是借力打力,用沈家的手,除掉一个不该存在的皇嗣,再用沈家的覆灭,为新太子铺路!”
“事成之后,沈砚舟会带着秘方远走高飞,另起炉灶。而周大人……周大人则将所有关键证据,都藏在了玉清观的三清阁之内!”
“他留下口信,那证据必须等到沈家后人重新执掌香权之日,方可开启……他说,那是给沈家一个……一个翻案的机会,也是给他自己留的一线生机!”钱松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小的只是个传话的……真的只是个传话的啊!真正要沈家满门覆灭,一个不留的……是……是……”
话音未落,他双目猛地圆睁,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响,随即口中涌出大量白色泡沫,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不好!”阿念惊呼一声,就要上前。
“别动!”沈流苏厉声喝止,她快步上前,只在钱松鼻尖轻轻一嗅,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霜骨粉。
一种无色无味、遇热即发的奇毒,早已混入了他喝的茶水里。
只要情绪激动,心跳加速,体温升高,便会立刻毒发,神仙难救!
好狠的手段!竟能在稽香院的茶水里下毒!
沈流苏心中寒意暴涨,但面上却愈发冷静。
她立刻命人将钱松秘密转移至地下冰窖,用低温延缓毒性发作,同时在原牢房内,换上了一具身形相似的死囚尸体。
“对外宣称,钱松畏罪自尽,尸体即刻火化。”她冷冷下令。
棋子已死,线索已断。
这正是她要让幕后黑手看到的结果。
她要让那人以为自己再次高枕无忧,从而放松警惕。
而她,则需要一味能起死回生的药引,在最关键的时刻,撬开钱松的嘴,让他把那个没说出口的名字,吐出来!
“归真引。”
沈流苏在自己的秘药库中,找到了那味以命换命的禁香。
此香能强行激发濒死者最后的生命潜能,换来一炷香时间的清醒。
代价是,香尽,人亡。
一切准备就绪。
她走进养心殿,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求见萧玦。
“臣女恳请陛下恩准,前往京郊玉清观,为先帝祈福三日,以慰圣心。”她跪在殿下,姿态恭敬,言辞恳切。
萧玦坐在龙椅之上,手中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
殿内一片死寂,只有沙漏流逝的微响。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准。朕会派工部营造司随行,你好不容易将稽香院修葺一新,也该替朕看看,那些道士的居所,是否也需修缮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冯承恩对营造之事颇为熟稔,便由他率队吧。”
沈流苏深深叩首:“臣女,遵旨。”
她明白,这是皇帝的默许,更是他的保护。
“修缮道观”是幌子,那些装在工具箱里的,不是斧凿,而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利刃!
临行前夜,月色如水。
沈流苏立于稽香院的最高处,将那枚刻着“故园春”的沈家钥匙贴身收好。
她轻抚着腰间那枚早已褪色的香囊,仿佛能感受到父母的温度。
“爹,娘,今晚,我去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她低声自语,声音被夜风吹散。
子时,一骑快马自城西方向绝尘而来,在稽香院外悄然停下。
冯承恩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难掩的激动:“首卿,三清阁地板之下,确有暗格。暗格内……铁盒一只,封印完好。”
沈流苏缓缓走下高台,接过那只沉甸甸、带着地下寒气的铁盒。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尖摩挲着盒身上那繁复的、属于沈家的独特封印,而后,将其稳稳收入袖中。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那片被夜色笼罩的巍峨宫墙。
不知何时,在那最高处的城楼之上,一道玄色身影凭虚而立,衣袂在风中翻飞,正遥遥望着她这个方向。
是萧玦。
即便隔着如此遥远的距离,沈流苏依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中的审视与期许。
她微微颔首,隔空行了一礼,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又极冷的笑意。
陛下,您要的干净局面,我快给您腾出来了。
这一次,我不烧香,我是来收命的。
风,在长阶之上盘旋呼啸,吹得廊下的香炉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嗡鸣,像是积压了百年的沉冤,终于嗅到了血的气味,即将挣脱枷锁,开口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