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四月的雨,把东海道的土路泡得发黏,却拦不住乱世里狂奔的马蹄。德川内府的信使裹着藏青阵羽织,马背上捆着伏见城的朱印状,往东海道和中山道方向赶;石田治部少辅的斥候披着茜色胴丸,怀里揣着佐和山的密报,往近江疾驰;连最偏僻的美浓乡野,都有町役人的小厮提着裙角跑,手里攥着“光德坊需粮”的字条——唯有往尾张清洲去的那匹栗色马,跑得比谁都急,马背上的人几乎要伏在鞍上,腰间的“丸に三阶笠”家纹被雨打湿,却仍透着几分仓促的郑重。
是堀尾忠氏。
他怀里紧贴着胸口的地方,藏着张叠得整齐的唐纸——北政所亲手誊抄的太阁遗书副本,边角还沾着滨松御殿的伽罗香。马跑起来时,他总下意识按紧怀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那不是张纸,是块烧红的烙铁。身后传来驾笼舁き(轿夫)的喘息声,四个汉子扛着空驾笼,木杠压得肩膀发红,泥水顺着草鞋往下滴,渐渐被马蹄甩在身后。
“快!再快些!”堀尾猛地回头,嗓门因急喘而发哑,栗色马被他拽得人立而起,前蹄刨着泥地,溅起的泥水打在驾笼舁き的粗布短打上。最前头的轿夫趔趄了一下,木杠“哐当”撞在地上,他慌忙扶起来,却只敢喘着粗气喊:“主、主公!实在跑不动了!这驾笼……比往日扛的经箱还沉!”
“沉也得扛!”堀尾的声音更急,目光扫过远处隐约的尾张地界,心里像烧着团火——北政所叮嘱过,吉良晴要去伏见,得赶在她动身前去清洲拦人;可这驾笼舁き偏不争气,才出远江就跟不上,再耽搁,怕是连晴的面都见不着。
“主公息怒。”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深尾汤右卫门催马追上,他是堀尾家的谱代家老,素以稳慎闻名,此刻手里还攥着本摊开的账册,“您忘了?福岛家正忙着两件事,吉良夫人断不会这么快走。”
堀尾拽着缰绳的手顿了顿,栗色马喷着响鼻,终于慢了些。深尾策马与他并行,指尖点在账册的“清洲事务”栏:“第一,正之公子的婚礼还没收尾——各家贺礼的回赠得清点,从堺港订的南蛮玻璃灯还没送齐,町奉行那边还等着福岛家的谢帖;第二,蜂须贺夫人(雪绪)‘亡故’的事,灵堂虽撤了,可后续的丧仪账册得整理,还要给阿波德岛藩送‘骨灰’,福岛家现在乱得很,吉良夫人是侧室,总得帮着料理这些,哪有空立刻去伏见?”
驾笼舁き们趁机追上,靠在路边的老松旁喘气,木杠往地上一放,发出“咚”的闷响。堀尾盯着深尾手里的账册,指腹仍按在怀口的遗书副本上,喉间的急喘渐渐平复:“你说得是……可北政所殿下嘱咐,这副本得亲手交给吉良夫人,还得劝她别去伏见——万一她趁乱走了呢?”
“不会的。”深尾合上账册,声音平稳得像压了块石,“福岛家现在缺人打理内宅,正则公性子粗,正之公子刚大婚,哪离得开吉良夫人?再说,森老爷的船团还在热田凑卸硝石,吉良夫人是森老爷的女儿,总得等船卸完货,跟父亲打声招呼再走——这是武家内宅的规矩,她不会破。”
堀尾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些,栗色马的蹄子在泥地里刨了刨,溅起的泥水沾在他的裙裾上。他低头看向怀口,能隐约摸到遗书副本的纹路——上面“羽柴”“关东十二万石”的字样,像在提醒他此行的分量。深尾说得对,清洲现在乱,吉良晴走不了;可他总觉得心里发慌,仿佛慢一步,就会错过什么。
“那也得快!”堀尾重新拽紧缰绳,栗色马再次迈开步子,随后猛的回头说,“对了,我亲自带着遗书去清洲截住吉良氏。你们也快些。”
堀尾的眉头紧紧皱起,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咬了咬牙,突然一甩缰绳,胯下的栗色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向前疾驰而去。
深尾惊愕地看着堀尾离去的背影,大声呼喊着,但堀尾却头也不回。雨水倾盆而下,打在他的身上,与汗水混在一起。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尽快赶到清洲,将遗书副本交给吉良晴。
堀尾纵马狂奔,马蹄溅起的泥水四处飞扬。他的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要穿越这片雨幕,抵达目的地。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却丝毫不在意,可是心里却依旧催促自己快点。
随着时雨水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堀尾离三河与尾张的边境越来越近。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心跳也愈发剧烈。终于,他看到了山崎城(那古野城)轮廓——跨过浅滩就是尾张了!
然而就在栗色马的蹄子刚踏过尾张与三河交界的浅滩,堀尾忠氏就猛地勒住缰绳——雨幕里突然撞进一片黑红相间的幔幕,边缘绣着福岛家标志性的“丸に七宝”纹,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几杆木杆插在泥地里,顶端的“丸に违い鹰の羽”马印沾着雨水,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冷光,像圈住了半个边境。
“谁在那儿?!”
一声粗喝从幔幕后传来,紧接着是弓弦绷紧的脆响。堀尾刚要开口,就见两个身影从幔幕侧的矮松后钻出来——前头的汉子穿玄色胴丸,腰挎鲨鱼皮鞘的胁差,正是可儿才藏;他身后跟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深蓝色阵羽织上绣着“丸に违い鹰の羽”,不是福岛正则是谁?
“是堀尾家的小子?”正则眯眼打量着他,手里还拎着只刚射中的山鸡,血顺着指缝滴在泥地里,“跑这么急,是北政所殿下又有什么吩咐?”
堀尾心里“咯噔”一下,翻身下马时差点踉跄,手死死按在怀口:“正则公!我、我是来见吉良夫人的——北政所有要事托付,她…她可在……”
“走了。”正则不耐烦地挥手,把山鸡丢给可儿才藏,声音里透着对家务事的嫌弃,“前儿个就走了,说是去伏见给内府递话,连雪绪的丧仪账册都没理完!”他踹了踹脚边的空酒壶,粗陶壶滚出老远,“我还当她能帮着正之收拾婚礼的烂摊子,结果倒好,拍屁股就走,留我跟一群账册较劲!”
可儿才藏在旁凑趣,把山鸡挂在幔幕的木钩上:“堀尾様也别急!吉良夫人走得急,指不定过几日就回来了。正则公正愁没人陪喝酒呢,您来得正好!”
堀尾刚想推辞,手腕就被正则一把抓住——那力道大得像铁钳,带着猎后的汗味和酒气:“走什么走!都到地界了,还能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他半拽半拉把堀尾拖进幔幕,里头拢着堆篝火,火上烤着的野兔滋滋冒油,旁边摆着三四个粗陶酒壶,“今儿个猎得痛快,正好跟你喝两盅!”
幔幕外的雨还在敲打着布面,篝火的光映得正则的脸忽明忽暗。堀尾坐在粗糙的草席上,手仍下意识捂着怀口,目光总往酒壶瞟——他想赶紧说明来意,可正则根本不给机会,拎起酒壶就往他面前的陶碗里倒,琥珀色的清酒溅出碗沿:“喝!这是堺港来的好酒,比你家滨松的淡酒够劲!”
可儿才藏也端着碗凑过来,故意把碗往堀尾的碗沿一碰:“堀尾様别客气!正则公难得这么高兴,您要是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堀尾心里装着遗书的事,哪有心思喝酒?可架不住两人一左一右劝,清酒入喉又烈又冲,没几杯就觉得头晕。他总下意识按紧怀口,指腹能摸到唐纸的纹路,伽罗香混着酒气飘进鼻腔,让他更慌——这副本绝不能被旁人看见,可正则的目光总往他怀里瞟,像早察觉到什么。
“你怀里揣的什么?”正则突然伸手,指尖差点碰到他的衣襟。堀尾吓得一缩,酒碗“哐当”撞在草席上,酒洒了一地:“没、没什么!就是些……些滨松的账册!”
“账册?”正则嗤笑一声,抢过可儿才藏手里的酒壶,又给堀尾满上,“喝了这碗,我就不问!”堀尾咬着牙灌下去,烈酒烧得喉咙发疼,眼前的篝火开始晃,正则和可儿才藏的脸也叠在一起。他想撑着起身,可身子软得像没骨头,怀里的唐纸却在这时滑了半寸,露出的边角沾着点伽罗香。
“哟,这是什么?”可儿才藏眼尖,伸手就往他怀里摸。堀尾想拦,可醉得连抬手的劲都没有,只能眼睁睁看着正则粗粝的手指拽住唐纸的边角,猛地一扯——
张叠得整齐的唐纸被抽了出来,篝火的光落在纸上,“太阁秀吉”的字迹虽淡,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力道;边角的伽罗香混着篝火的暖意飘散开,正是滨松御殿特有的香气。正则捏着唐纸,醉眼朦胧地凑到篝火旁,可儿才藏也凑过来,两个醉汉的呼吸喷在纸上,让泛黄的唐纸微微发颤。
堀尾躺在草席上,意识模糊间只听见正则“咦”了一声,语气里的醉意瞬间淡了几分,指腹反复摩挲着纸上“羽柴”二字,像在确认什么——雨还在敲打着幔幕,篝火的火星“啪”地炸开,落在唐纸上,却没烧着纸角,只把“关东十二万石”的字样,映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