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旧书和那几行小字,如同在萧璟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然而,面对萧琰这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所有的怀疑和愤怒,都只能化为更深的隐忍和更精心的伪装。
他依旧是那个温顺、偶尔流露出依赖的“璟儿”,甚至比以前更加“乖巧”。他不再试图去碰触棋盘,不再对军政流露出任何好奇,只是日复一日地,在萧琰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扮演着一个美丽而空洞的装饰。
但这平静之下,是暗流的涌动。他开始用一种极其隐蔽的方式,试探着萧琰为他划下的界限,也试探着那被掩盖的过去。
一日,萧琰心情颇佳,在殿内抚琴。他的琴艺如同他的棋艺、书法一般,已臻化境,一曲《鹤鸣九皋》被他弹得清越激昂,隐隐有金戈之声,仿佛能窥见其胸中吞吐天地的抱负。
萧璟安静地坐在下首听着,待到一曲终了,殿内余音袅袅之时,他抬起眼,目光纯净,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一丝懵懂的好奇。
“皇兄琴音高妙,臣弟虽不通音律,亦觉心潮澎湃。”他轻声说道,语气真诚,“只是……这曲子听着,不似宫中常见的雅乐,倒让臣弟莫名想起……想起一些模糊的画面,好像是在很开阔的地方,有风,有尘土……”
他停顿下来,微微蹙眉,做出努力回忆却不得的样子,暗中却用眼角余光紧紧锁住萧琰的神情。
萧琰抚在琴弦上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但萧璟捕捉到了。他那双深邃的凤眸看向萧璟,里面依旧含着温和的笑意,但那笑意底下,似乎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审视。
“哦?是吗?”萧琰的声音听不出异常,他起身走到萧璟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指尖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璟儿想起了什么?”
他的动作很温柔,力道却不容抗拒。萧璟强迫自己放松身体,迎视着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眼神里只有纯粹的茫然:“记不清了,只是感觉……好像有很多人,很喧闹……不像宫里这般安静。”
他刻意将感觉描述得模糊,将“校场”、“军营”的可能性隐藏在“开阔”、“风尘”、“喧闹”之下。
萧琰凝视了他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春冰初融,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却也带着一丝冰冷的意味。“许是朕这曲子勾起了你儿时的记忆吧。你小时候顽皮,朕带你去过西苑猎场,许是那时见过的景象。”他再次轻描淡写地将一切归结为无关紧要的过往,用一个“顽皮”定性,彻底抹去了任何可能与“并肩”、“护我河山”相关的可能性。
他的指尖在萧璟下颌上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松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必再想。你若喜欢听琴,朕日后多弹些舒缓的曲子给你听。”
试探的铁针,仿佛撞在了一座包裹着天鹅绒的铁壁上,无声无息地被弹了回来,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萧璟垂下眼睫,掩去心底的冰凉,温顺地应道:“是,臣弟知道了。”
这次试探的失败,让萧璟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萧琰的警惕与强大。他不能再轻易开口询问,任何一丝对过去的探究,都可能引起这头雄狮的警觉。
他将目光转向了外界。他开始更加留意宫人们的交谈,尽管他们在他面前总是噤若寒蝉。他也开始利用萧琰允许他在御花园“散心”的有限自由,观察着宫墙内的蛛丝马迹。
他注意到,宫中守卫的调动似乎比以往更加频繁,尤其是通往宫外和靠近武库、马厩的方向。一些面生的、气质精悍的侍卫偶尔会出现,又很快消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感,这与萧琰在他面前营造的温情世界格格不入。
他还发现,自己身边伺候的宫人,似乎换过一批。之前那个在他询问铠甲时眼神略有闪烁的小太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更加沉默寡言、眼神空洞如同木偶般的宫人。这无疑是萧琰的手笔,他在不动声色地清理任何可能与他“过往”产生联系的隐患,加固着这座信息的牢笼。
萧璟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他像是一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定,信息来源被彻底切断。萧琰用温柔和“为他好”的名义,为他建造了一座密不透风的囚笼。
难道就这样放弃吗?任由自己被磨去所有的棱角,彻底沦为萧琰期望中的那个依附品?
不。
萧璟抚摸着袖中偷偷藏起的一小块从旧书扉页上撕下的、带着模糊墨迹的纸角,那上面正是“并肩”二字。这微小的、危险的证据,是他与真实过去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他伪装下去的全部力量。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云泥之别又如何?处处不如又如何?他至少要弄清楚,自己这块“泥”,原本该是什么模样。
即使前方是铜墙铁壁,他也要用这微不足道的自身,去撞上一撞。下一次机会,或许就藏在萧琰那看似无懈可击的温柔之下。他需要等待,更需要无比的耐心和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