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既已明确,复仇的火焰,便在二人心中熊熊燃起。冯谚诰与兖姬不再耽搁,第二日便辞别了江南的冬雨,买了两匹快马,一路向北,直奔山东。江南的水汽还黏在衣袂上,马蹄已踏碎了堤岸的薄霜。兖姬回头望了眼渐远的乌篷船影,在外漂泊这些时日,马上就要回到家乡为家人报仇。她将那方绣着兰草的丝帕塞进袖中——那是母亲生前最后为她绣的物件,如今成了她与故园唯一的牵绊。冯谚诰勒住马缰等她,青灰色的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用了十年的铁剑,剑穗上的红绸在晨雾里轻轻晃荡。“走吧。”他声音里带着江南水汽般的温润,却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兖姬点头,夹紧马腹跟上,两骑并行的影子很快被官道上的扬尘吞没。
一路之上,风餐露宿,晓行夜宿。冯谚诰将那《二十四路分水刺》的精要,与自身武学反复印证,融会贯通。他时常在马上闭目沉思,脑海中,剑、掌、指、刺、橹……各种兵刃,各种招式,都在不断地拆解、重组。有时行至荒郊野岭,他会突然翻身下马,捡根枯枝在地上比划,指尖的气流竟能将落叶劈成碎片。他的理念,正在从一个模糊的概念,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他感觉到,自己距离武功的又一次突破,只差一个契机,一层窗户纸。
而兖姬,则将所有的悲伤与软弱,都深埋心底。她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行囊里装着父亲留下的《洗冤录》,泛黄的纸页上满是朱笔批注,她每日宿在客栈或破庙,总要就着油灯翻到深夜。遇到村镇市集,便会寻个茶摊坐下,装作闲聊向茶客打听螳螂门的消息,听到有人骂赵望川“活阎王”,她握着茶杯的指节便会泛白,直到冯谚诰轻碰她的手背,才惊觉茶水已凉透。
行至第七日,北风忽然卷着雪沫子来了。官道旁的驿站挂起了红灯笼,往来的旅人都缩着脖子赶路,店家在门楣上贴起倒福字。兖姬望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忽然想起往年此时,家里总要支起炭盆,母亲会煮一大锅桂花酿,父亲抱着侄儿在院子里堆雪人。她伸手抚了抚心口,那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言诏,”她轻声唤道,“明日是除夕了。”冯谚诰正擦拭着剑身,闻言抬头。驿站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他下颌的线条格外柔和:“嗯,买了两斤肉馅,今夜包些饺子。”他不知何时出去买了东西,油纸包里裹着面粉、肉馅,还有一小串蜜饯。兖姬接过蜜饯,酸甜的滋味漫开,眼眶却热了。那夜他们挤在驿站的小隔间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包饺子,冯谚诰的手指粗粝,捏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兖姬看着直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哭什么。”冯谚诰用袖口替她擦泪,动作笨拙却温柔,“等报了仇,我夺得江湖武林榜的魁首,咱们就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年年都给你包饺子。”兖姬抬头看着冯谚诰认真的模样,不由觉得心安。
大年初一的清晨,雪停了。他们踏着满地碎玉继续赶路,冯谚诰从怀里摸出个红绳系着的铜钱,不由分说系在兖姬腕上:“讨个吉利。”兖姬低头看着那枚磨得发亮的铜钱,忽然觉得这一路的风雪,似乎也没那么冷了。过了新年,天气愈发寒冷,官道上的积雪有时能没过马蹄。不过路途遥远,走着走着这冬季就要过去了。
眼看就要到山东地界儿了,兖姬渐渐觉得身子沉了些,起初只当是穿得厚,直到某日在客栈换衣,看着铜镜里微微隆起的小腹,才惊觉自己好像胖了。她私下里捏了捏腰侧的软肉,心里有些发慌——自家人遭难后,她日日茶饭不思,怎么会突然胖起来?更让她不安的是,晨起时常觉得恶心,闻到油腻的气味便想吐。某次冯谚诰买了只烤鸡,她刚凑过去闻了闻,就捂着脸冲到墙角干呕起来。冯谚诰吓了一跳,拍着她的背连声问怎么了,她摇摇头说不出话,只觉得浑身发软。“找个大夫看看。”冯谚诰当机立断。他们在就近的镇上寻到一家药铺,坐堂的老大夫搭着兖姬的脉,捻着胡须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恭喜姑娘,是喜脉。”兖姬如遭雷击,愣在那里说不出话。冯谚诰也怔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声音都有些发颤:“您说什么?”“姑娘你已有身孕了。”老大夫写下药方,嘱咐着要多歇息、忌生冷,“年轻人行事要稳妥些,这时候可不能劳累。”
走出药铺,兖姬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兖姬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份冷冽,“咱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会很危险,我如今这种情况,会给你拖后腿。”冯谚诰扶着她的胳膊,沉默地走了许久,忽然停下脚步,郑重地看着她:“你放心,我会护着你和孩子。你安心养胎,这件事你就不要出面了。等这件事了了,咱们就去都城大兴。”他的眼神比正在融化的雪地还要明亮,兖姬望着他,忽然觉得那些深埋的恐惧,好像被这一句话驱散了不少。
自此之后,赶路的节奏慢了许多。冯谚诰不再让她骑马,雇了辆马车,车垫上铺着厚厚的棉絮,车里备着蜜饯和温水。他依旧每日练功,只是不再走远,就在马车附近比划,夜里宿在客栈,会把兖姬的脚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兖姬看着他笨拙地学着给她揉腿,看着他把烤得温热的红薯递过来,心里又酸又软。
她依旧研究《洗冤录》,只是多了件事——绣个小小的虎头肚兜。指尖的针线在布上穿梭,偶尔会停下抚摸小腹,那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是她与言诏的牵绊,也是在这复仇路上,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温暖的光。“言诏你说,咱们给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兖姬温柔注视着冯谚诰,脸上多了一丝母性的光辉。冯谚诰思忖了片刻,道
:“我读的书不多,也想不出什么有寓意的名字,等咱们到了大兴,我找个算命的给咱们的孩子算算,看取个什么吉利的名字。”兖姬抚摸着肚子,歪头笑道:“我希望是个女孩儿,但是要像你一样在武学上颇有天赋。性格呢,不必过于拘谨,咱们的孩子也不是大家闺秀,也不必有那么多规矩。”冯谚诰宠溺地看着兖姬说着自己的愿望,空气中飘满了温馨的香甜。
冯谚诰的武功在这段时日里突飞猛进。某次在山涧旁练功,他一剑劈出,竟将三丈外的一块巨石劈成两半,剑气激起的水花在空中凝成冰珠,落下来叮当作响。他望着自己的手掌,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那层窗户纸,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捅破了。他们走走停停,穿过淮河,越过黄河,看着路边的草木从枯败到抽芽。初春时节,马车终于驶入了山东地界。齐鲁大地的风带着粗粝的沙砾,与江南的温润截然不同,路边的汉子们袒着胳膊耕作,说话声如洪钟般响亮。进入山东地界已有一两个月,兖姬的小腹愈发明显,行动也有些不便。冯谚诰寻了家僻静的客栈,打算先在此地落脚,摸清螳螂门的底细。潍水县地处胶东,民风剽悍,街头巷尾随处可见佩刀带剑的汉子,茶馆里说书人讲的不是才子佳人,而是某家武馆的英雄事迹。
“听说了吗?螳螂门的赵馆主明日要去试拳石演武。”邻桌的茶客压低声音,“听说新创了什么螳螂破甲功,厉害得很。”兖姬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与冯谚诰交换了个眼神。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座城里。
螳螂门的总堂设在县城东头,青砖高墙,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子,看着威风凛凛、阴森肃穆。冯谚诰扮作货郎在附近转了两日,摸清了门内的大概布局,只是赵望川深居简出,始终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而此时的螳螂门总堂内,气氛正有些凝重。
正中坐着一个面容精瘦,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男子,正是赵望川。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突出,予人一种锋利如刀的感觉。下手处坐着他的结拜兄弟,二当家魏豹,此人身材魁梧,面带煞气,一看便知是凶悍之辈。“大哥,消息已经确认了。”魏豹声音沉闷地说道,“一男一女,进了县城,男的是外乡人,腰间佩剑,女的……据探子描述,与那兖州老仵作的女儿,有七八分相似。”赵望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唐宝那个废物,终究是失手了。如今,竟还让人摸到了家门口。”“大哥,怕什么!”魏豹狞笑道,“这里是我们的地盘!他们既然自己送上门来,那便让他们有来无回!正好,将那小贱人擒了,永绝后患!”赵望川却摇了摇头,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不。能从唐宝手下逃脱,并一路追查到这里,来人绝非等闲之辈。你忘了唐宝传回来的消息?那个男的,武功极高。”“再高,能高到哪里去?”魏豹不屑道,“咱们兄弟二人联手,再加上门中数百弟子,还怕他一个不成?大哥,你就是太过谨慎了。”“谨慎,才能活得长久。”赵望川冷冷地说道,“那老仵作,就是因为不够谨慎,才落得个灭门的下场。这江湖,永远有你不知道的高手。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之前,绝不可轻举妄动。”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毒计:“他们既然来了,定会想方设法打探我们的消息。传令下去,让门中弟子都收敛一些,不要主动惹事。同时,放出风去,就说明日要在东郊的‘试拳石’上,演练我新创的‘螳螂破甲功’。我要亲自去会一会,这个不知死活的过江龙。”“大哥是想……引蛇出洞?”魏豹瞬间明白了。“不错。”赵望川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我要在所有人的面前,亲手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捏碎。我要让整个山东武林都知道,得罪我螳螂门,会是什么下场!”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门外那块巨大的青石。那是他平日里练功的试拳石,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拳印。阳光照在石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正如他此刻的眼神。
客栈里,兖姬正对着油灯翻看《洗冤录》,忽然觉得小腹微微一动。她愣了一下,伸手轻轻按住,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冯谚诰从外面回来,见她神色异样,连忙问道:“怎么了?”“没什么。”兖姬摇摇头,抬头看向他,“言诏,我们明日去东郊看看吧。”她听到了关于试拳石的消息,那或许是接近赵望川的好机会。冯谚诰看着她眼中的坚定,点了点头:“好。”他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尖传来熟悉的冰凉触感。
夜色渐深,潍水县城寂静下来,只有巡逻兵丁的脚步声偶尔响起。螳螂门内灯火通明,数百弟子已暗藏兵刃,只待明日围捕。而客栈的房间里,冯谚诰正借着月光擦拭长剑,兖姬靠在床头,轻轻抚摸着小腹。他们都知道,明日将是一场硬仗。却不知,一张天罗地网早已在前方等候。
山雨欲来风满楼。螳螂门前,已然布下了天罗地网。而冯谚诰与兖姬,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距离仇人,已是咫尺之遥。这场裹挟着仇恨与新生的对决,一场决定生死的恶战,即将在这潍水县城,在东郊的试拳石前,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