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这次派一个叫鱼铜锣的老将前去镇压叛乱,我听张恂说他很厉害,早年跟着赵阁老也也立了不少功劳。本来该在家颐养天年,如今被迫出来收拾烂摊子。你说万一要是输了,老爷子可怎么办,兢兢业业半辈子,临了晚节不保,这上哪里说理去!”——李华《世子升职记》
李华早早带着仪仗在城外官道旁等候,心中既期待又忐忑。过了许久,才见一辆青幔马车远远驶来,车身毫无纹饰,拉车的马也仅是寻常驽马,与李华想象中一品大员致仕还乡应有的排场相去甚远。他心下狐疑:“应该不是他的车驾?官至一品,督师数省,纵然荣休,岂会如此简朴……”
正当他犹疑之际,那马车却在不远处缓缓停稳。车帘掀开,一位老者率先下车。李华抬眼望去,心头不由一震——只见老者身形清瘦,却站得如松柏般挺拔,虽身着寻常的深色直身布袍,通身却透着不容错辨的威严。他的面容清癯,刻满了风霜与岁月的痕迹,额间眼尾沟壑纵横,似藏着无数筹谋与惊涛。尤其那双眼睛,虽眼角已染上细密纹路,却依旧锐利如鹰隼,目光扫过之时,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所沉淀下的沉静与压迫。须发已然花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紧扣在颌下的风纪扣更显出一丝不苟的刚直。
老者目光落在李华身上,即刻稳步上前,不等李华反应,便已从容不迫地躬身行礼,声音沉稳有力:“臣,杨廷和,见过世子殿下。”
李华一听,还真是!又见外公竟对自己行此大礼,心中顿时一慌,忘了自己还高坐马上,急着就要翻身下马还礼。谁知忙中出错,脚下一绊,竟惊呼一声,整个人从马背上直直摔落下来!
“殿下!” “世子!” 一旁的郭晟和张恂吓得魂飞魄散,抢步上前欲接,却已不及。
杨廷和亦是面色一变,眼中锐光一闪,但他久经风浪,并未失措,立即挥手沉声道:“快!扶世子殿下上车!”他带来的两名随从看似家仆模样,动作却极为迅捷沉稳,与郭晟张恂一同小心地将略显狼狈的李华搀扶起来。
李华赶紧说道:“没事没事!”说完略显狼狈地拍去身上的尘土,对着杨廷和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外祖父一路辛苦,是我莽撞,失了礼数,反倒让您受惊了。”
他语气恭敬,试图用轻松的口吻化解方才的尴尬。阳光落在他年轻却难掩贵气的面庞上,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飞扬,却又因眼前老者的威仪而不自觉地收敛了几分跳脱。
杨廷和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看清他强忍不适的细微僵硬。老者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微微颔首,沉静的面容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意外并未发生。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如古井无波:“殿下无恙便好。些许虚礼,不必挂怀。”
李华引着杨廷和来到蜀王妃面前时,蜀王妃早已是泪眼婆娑。一见到多年未见的父亲,她积压的思念瞬间决堤,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往下落,竟哽咽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用绢帕拭泪,很快便哭成了个泪人。
杨廷和看着眼前已为人母、却在自己面前依旧情绪外露的女儿,威严的眉宇间不禁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无奈。他并未多言,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声音放缓了些许,带着历经沧桑后的沉静:“好了,别哭了。为父这不是好端端地来了么,让孩子们看着像什么样子。”
这时,站在一旁的寿阳郡主仔细端详着外祖父,她幼时曾见过杨廷和一次,依稀记得那时外祖父身姿挺拔,目光如电,不怒自威。如今再见,虽气度愈发深沉难测,但那满头的银丝与颌下花白的胡须,却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流逝。她忍不住轻声感慨道:“小时候见外祖父,印象里还是神采奕奕、步履生风的样子。如今再见,外祖父的头发和胡子竟都白了这许多。”
杨廷和闻言,转头看向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外孙女,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些许他眉宇间的冷峻。他捋了捋银须,淡然道:“郡主殿下说笑了。时光如骏马穿梭,白驹过隙,谁又能逃得掉呢?能见殿下们平安长大,姿容秀美,为臣心中已是欣慰。”
几人又叙了一会儿家常,多是蜀王妃抽噎着问些父亲身体、旅途是否劳顿的话。稍顷,杨廷和目光转向一旁侍立的李华,开口道:“久闻蜀王府园林精巧,颇具气象。世子殿下若方便,可否陪老臣随意走走,转转?”
李华正因母亲的情绪和屋内的气氛有些无所适从,听得外祖父此言,长辈开口,又是久别重逢,实在不好推脱,只得恭顺应道:“外祖父有雅兴,孙儿自当陪同。”说罢,便上前一步,小心地引着杨廷和向殿外的园子走去。
李华在前引路,杨廷和缓步跟随,两人渐渐远离了主院的喧嚣,步入一条僻静的游廊。四周唯有风声竹响,更显幽深。
就在此时,身后的杨廷和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平地惊雷,清晰地钻入李华耳中:“殿下,您要火器做什么?”
李华猛地一僵,如坠冰窟。
但立刻迅速压下惊骇,脸上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说道:“外祖父您这是在说什么...什么火器,我...”
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就见他掏出了一张“银票”,正是自己给杨肇业的那张。
证据确凿,李华也无可辩驳,将杨廷和请到丹房里。
杨廷和坐下后叹了一口气说道:“殿下千不该万不该,让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去。”
李华沉默不语,杨廷和继续道,语气平缓却字字千钧:“他一到地方,便拉着几位管仓库的旧日同僚饮酒。结果,自己先烂醉如泥,不等旁人套话,便将购械之事吐了个一干二净。” 说到这里,他倏地扭头,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李华,仿佛要看透他灵魂最深处的想法,“连背后是谁指使,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说着,竟低低地笑了一声,只是那笑声里毫无暖意,反而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万幸,当时在座的那几位官员,早年都曾受过老夫的恩惠。他们连夜将此事压下,密报于我,方才遮掩过去。否则……” 他顿了顿,未尽之语中的凶险,让李华脊背发凉。
至此,李华全都明白了。为何过程如此顺利,那三箱火器又能悄无声息地送入府中——原来一切都在外祖父的掌控之下,甚至很可能,那批火器根本就是外祖父顺势默许,甚至暗中推动才送到他手上的。
李华沉默片刻,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杨廷和,带着几分不解与探究:“母妃平日里常对孙儿说,外祖父为官数十载,最是铁面无私,恪守国法纲常。为何这次……却对孙儿如此逾越之举,选择了包容甚至……遮掩?”
杨廷和闻言,并未立刻回答。他转开视线,望向丹房窗外摇曳的竹影,目光变得有些深远,仿佛透过眼前的景致看到了杨家未来的飘摇。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苍凉,答非所问地道:
“老夫膝下三子。长子资质平庸,守成或许尚可,进取则万万不能;次子肇业……他的性情作为,想必殿下如今也已看清了几分,不堪大用,唯恐其招灾惹祸;唯有老三,还算有些上进之心,可惜……耳根软,缺决断,亦非能挽狂澜于既倒的栋梁之材。”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承载着一个父亲和家族掌舵人的沉重:“老夫若在,尚可勉强维系门户。可若有一日老夫不在了,杨家这艘船……又能在这波涛汹涌的宦海中行驶多远呢?倾覆之祸,或许只在转眼之间。”
李华静静地听着,他从未在外祖父脸上看到过如此直白的忧虑。他沉吟片刻,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通透:“外祖父,恕我直言,您……或许是有些贪心了。”
杨廷和身形微顿,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锐利的目光重新落回外孙脸上。
李华继续道:“这世间哪有什么永不凋零的富贵?哪有什么长盛不衰的家族?花开必有花谢,月满终将月亏,兴衰更迭,本就是天地间无可更改的规矩。谁……又能逃得掉呢?”
杨廷和彻底转过身,第一次真正用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一向以“风流跳脱”闻名的外孙。他那双看透无数风云变幻的鹰眸之中,闪过一丝极深的惊讶与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外孙这番洞悉世情、直指本质的话语,竟让他一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