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的更漏敲过三更时,李昭踩着满地霜华进了观星台。
青石板缝里的冰碴子硌得靴底生疼,他裹紧玄色大氅,抬头望了眼星象阁三层的窗——那盏长明灯还亮着,灯影里晃动着李延嗣的影子,像片被风吹得打旋的纸。
王爷。守在台门口的小星官正要下拜,被李昭抬手止住。
他伸手推开门,木轴发出吱呀轻响,混着殿内檀香钻进鼻腔。
李延嗣听见动静转身,腰间的星官玉佩撞在案角,一声脆响惊得案上星图掀起一角。
您怎么来了?李延嗣慌忙整了整道袍,袖中还攥着半卷未收的《天文要录》,夜里寒重,该让小的去王府......
北疆的寒气比这重十倍。李昭走到案前,指尖扫过星图上勾着红圈的紫微垣,延嗣,我问你——这三日祭星礼,晋地士族的香火旺了,可他们的心,真的热了?
李延嗣的手指在星图上顿住。
烛火映得他眼尾细纹忽明忽暗,那是跟着李昭从寿州走到幽州的十年里,被星象阁的夜风吹出来的。前日在太原城,张允的族弟张济在城隍庙说......他压低声音,紫微星再亮,也照不回李唐的日月
李昭的拇指摩挲着案上青铜星盘的棱角。
前世读《五代士族志》时,他记得张允是晋地清河张氏的嫡支,祖父做过唐文宗的户部侍郎。
这样的人,要他真心归附新主,难如让黄河水向西流。
还有。李延嗣从袖中抽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是半封未写完的信,晋州细作回报,张允这半月往雁门关外送了三拨人,马背上驮的不是年货,是封了蜡的木匣。
殿外忽有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李昭盯着那半张信纸,墨迹里浸着股陈年老墨的腥气——是旧唐宫造的松烟墨,他在长安旧书肆见过。
王爷!
掀帘声惊得两人同时转头。
孙简裹着狐裘跨进来,发间银簪上还沾着雪,老臣在府里翻《开元礼》,忽得一策。他走近案前,指节叩了叩星图,观星台的星象是天,各州城府的嘴是地。
若派星官做巡察使,每到一处便讲紫微星如何护佑王师,讲灾异为何独独避开我治下州县......他眼尾微挑,既顺了百姓信天的心思,又能替王爷看住那些藏在青瓦底下的眼睛。
李昭望着孙简鬓角的雪慢慢化作水痕。
这老头前唐时做礼部侍郎,最会把礼法揉成软刀子——当年杨行密要他写劝进表,他能把天命所归说得比佛经还让人信服。
好计。他指尖点了点星盘,明日便着吏部拟章程,巡察使归观星院管。
李延嗣眼睛一亮,刚要应,殿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报——晋州急件!
送急件的小校冻得鼻尖通红,手里的竹筒还凝着霜。
李延嗣接过拆开,刚扫了两行,脸色骤变:张允的密使在雁门关外被截了!他将信拍在案上,墨迹未干的二字刺得人眼睛生疼,信里说愿割幽州南三县,换契丹骑兵开春南下。
李昭捏着信纸的手青筋凸起。
前世他读《辽史·耶律斜轸传》时,总遗憾这草原狼没在雁门关栽更大的跟头。
如今看来,有人要替他递刀。
延嗣,他声音沉得像压了块铁,你前日说紫微星要东移的谣言,散得如何?
晋州、代州的茶肆里都传开了。李延嗣眼底闪过锐光,百姓都说紫微星东移是要镇住外患,最近连张允府里的仆役买米,都要问两句星象。
李昭突然笑了,笑得极淡,像春冰初融时的裂纹。
他提笔蘸墨,在张允的密信背面写了几行字,又用火漆封了个字印——与他常用的王印不同,这方是当年在寿州刻的私印,除了李延嗣,再没第二人识得。
把这信送回张允府里。他将信递给李延嗣,本王念及旧情,条件可商
李延嗣接过信时,指腹触到信纸上未干的墨,还带着李昭掌心的温度。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寿州城破那日,李昭站在城楼上对他说:观星不是看天,是看人心。
此时观星台外的雪越下越大,张允的府里却烧着暖炉。
他捏着那封的回信,烛火映得他眼尾发亮。
密室里炭盆噼啪响着,烤得墙上挂的李唐高祖画像卷了边。
二月初二,契丹骑兵过雁门关时,我们就开城。他用匕首挑开酒坛泥封,酒气混着画像上的霉味漫出来,等李昭的大军被拖在淮南,这幽州......
窗外雪幕里,两道黑影贴着墙根移动。
为首的黑衣卫摸了摸腰间短刀,刀鞘上二字被雪水浸得发亮。
他抬头望了眼张允密室的窗户,那里透出的光像团跳动的鬼火——只等李昭的令箭到,这团火,就要被掐灭在黎明前。
李昭站在观星台顶楼时,雪已经停了。
他望着幽州城的方向,那里有盏灯突然灭了,又有千万盏灯次第亮起——像极了前世课本里画的星图。
高行周的人该到雁门关了。李延嗣不知何时站到他身后,各烽火台的柴草都换了新的,今夜若是有烟,半柱香就能传到这里。
李昭摸了摸胸前的铜鉴,那里面刻着母亲的名字。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烫——烫得像当年在寿州城墙上,百姓举着火把喊时,落在他手背上的温度。
去把高行周叫来。他转身往楼下走,靴底碾碎了台阶上的薄冰,有些事,得趁雪没化,连夜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