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城头的风,带着淝水上游的寒意,刮得人脸颊生疼。
李昭一袭青衫,立于府衙之内,手中那封来自庐州的急报,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信是心腹大将徐温派人星夜送来的,字迹潦草,墨痕浸染着十万火急的仓惶——田頵大败,杨行密震怒,亲率五万精锐,号称十万,已过合肥,前锋直逼淝水。
厅内,数名幕僚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五万大军,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淮南军之精锐,天下皆知。
而寿州,虽为坚城,满打满算也不过万余守军,兵力悬殊,若要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主公,”一位年长的幕僚颤声开口,打破了死寂,“杨行密势大,我军兵少,不如……不如暂避其锋,向北求援?”
李昭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求援?向谁求?朱温吗?”他冷笑一声,“引狼入室,与开城投降何异?杨行密要的是寿州,更是我李昭的项上人头。此战,无路可退。”
他将信纸在烛火上引燃,看着它化为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杨行密兵多,但五万颗心,未必同向。”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我将令,从今夜起,城中偃旗息鼓,但城头之上,每隔一丈,燃起一堆篝火,我要让寿州城,亮如白昼。”
众人不解其意,却不敢多问,只得躬身领命。
是夜,寿州城头火光冲天,与天上的星河遥相呼应。
李昭换上一身宽大的玄色道袍,在城楼正中设下香案法坛。
他披散长发,手持桃木剑,在万千将士的注视下,步罡踏斗,口中念念有词。
这番做派,不似一方将主,倒像个得道高人。
“天有异象,紫微垣动,帝星黯淡,荧惑守心!”李昭的声音借着风势,传出很远,“杨行一介武夫,妄动刀兵,逆天而行,此番南下,必遭天谴!寿州乃天命所归之地,神灵庇佑,凡犯我城池者,必将尸骨无存!”
这番话,与其说是说给城中军民听,不如说是喊给对岸的敌营听。
淝水并不宽阔,夜深人静之时,声音顺风可达。
淮南军中多有乡野之士,对鬼神之说敬畏非常。
一时间,李昭设坛作法,天降示警的传言,如瘟疫般在杨行密的大营中蔓延开来。
巡夜的士兵交头接耳,遥望对岸灯火通明的寿州城,再看看头顶的星空,眼中满是惊疑与恐惧。
中军大帐内,杨行密面沉如水,听着斥候的禀报,重重一拳砸在案上。
“装神弄鬼!”他怒喝道,“李昭小儿,技穷至此,只会用这些江湖术士的骗人把戏!”
帐下,一位面容儒雅、眼神锐利的将领郭崇韬出列进言:“大帅,李昭此举虽是虚张声势,却能动摇我军心。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军远道而来,士气正盛,不宜拖延。请大帅下令,明日便集结主力,强攻寿州,以雷霆之势破城,谣言自散!”
杨行密深以为然,正要下令,一旁的宿将周本却连忙劝阻:“大帅三思!寿州城高池深,且周边水网密布,我军多为北地士卒,不习水战。强攻非但难以奏效,反而会陷入泥沼,损兵折将。李昭故布疑阵,或许正是在引诱我军急躁冒进。”
周本的顾虑不无道理,杨行密看着地图上纵横交错的河道,眉头紧锁。
攻,怕中计;不攻,又恐军心不稳。
一时间,他陷入了两难之境。
就在杨行密犹豫之际,一个更大的噩耗传来。
夜色中,淝水上游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天都映成了红色。
数百艘满载粮草的民船,被几艘顺流而下的火船引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眨眼间便连成一片火海。
粮草燃烧的焦糊味,伴随着士卒的哀嚎,传遍了整个大营。
这是李昭的第二步棋。
他早已料到杨行密大军的粮草必由水路运输,便命水性好的死士,在狭窄河道设伏,以火油奇袭。
这一把火,烧掉了淮南军近半的存粮。
“李昭!竖子!我必将你碎尸万段!”杨行密目眦欲裂,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粮草乃三军之命脉,如今被毁,大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拔出佩剑,厉声吼道:“传我将令,全军整备,明日拂晓,不计任何代价,给我踏平寿州!”
“父亲息怒!”帐外传来一个年轻而高傲的声音。
杨行密长子杨渥一身戎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区区寿州,何须父亲亲自动手?孩儿愿为先锋,率三千轻骑,为大军叩开寿州城门!必将李昭生擒,献于帐前!”
杨渥年少气盛,急于建功,在他看来,李昭的种种举动不过是胆怯的表现。
看着长子请战,杨行密胸中的怒火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傲然。
他点了点头:“好!不愧是我杨行密的儿子!我便给你三千精骑,让你去试试李昭的斤两。记住,只做试探,切莫恋战!”
次日清晨,杨渥率领三千铁骑,如一股黑色的洪流,直扑寿州城。
马蹄声如雷,气势汹汹。
然而,李昭似乎早已料到这一着。
在距离城墙三里的一片开阔地上,杨渥的骑兵阵型已经完全展开,速度也提至最高。
变故就在此刻发生。
奔在最前排的战马突然发出一声悲嘶,人仰马翻。
紧接着,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成片的骑兵栽倒在地。
原来,李昭命人连夜在此处布下了无数涂着泥土颜色的绊马索,又在索后挖了密密麻麻的陷坑,上面覆盖着薄薄的草皮。
高速冲锋的骑兵根本无法察觉,一旦中招,便是万劫不复。
前军的混乱瞬间波及后队,冲锋的阵型顿时大乱。
就在这时,城墙上战鼓擂动,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万箭齐发,箭雨如蝗,覆盖了整片混乱的区域。
杨渥首战,便遭当头一棒。
他带来的三千精骑,转瞬间死伤近半,剩下的也已胆寒,不敢再前。
他脸色煞白,又惊又怒,却也知道再打下去只会全军覆没,只得狼狈不堪地收兵回营。
这一败,让本就浮动的淮南军心,更是雪上加霜。
杨行密在帐中气得将桌案都劈成了两半,却也无计可施。
而这一切,都被郭崇韬冷冷地看在眼里。
他看着杨行密因震怒而失去理智,看着杨渥因骄横而惨败,看着周本的良言被置若罔闻。
他心中那个早已动摇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杨行密刚愎自用,气数已尽,再跟下去,不过是陪葬而已。
更何况,数日前,寿州城中射出的一支绑着密信的箭,恰好落在了他巡营的脚下。
信中,李昭对他的才华推崇备至,言辞恳切,许以重诺。
当夜,郭崇韬借口巡查粮道,悄然离开了大营。
他怀中揣着一份亲手绘制的淮南军布防总图和各部兵力部署的详细清单,在夜幕的掩护下,绕过层层哨卡,来到了寿州城下,对出了约定的暗号。
城门悄然打开一道缝隙,将他迎了进去。
烛火摇曳的书房内,李昭亲自为风尘仆仆的郭崇韬斟上一杯热茶。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眼神中满是欣赏与信任。
“崇韬先生能来,寿州无忧矣。”
郭崇韬心中一暖,将怀中的布防图郑重地铺在桌上。
“此乃杨行密全军部署,请主公过目。杨行密性情暴躁,接连受挫,不日必将孤注一掷,倾全军之力攻城。”
李昭的目光在地图上飞快地移动,将每一处营寨、每一队兵马的位置都深深刻入脑中。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仿佛在推演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精光。
他转过身,对一直侍立在侧的徐温低声交代,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明日辰时,按计行事。”
说罢,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夜色深沉,而整个寿州城内,却依旧灯火通明,无数人影在各处要道上悄然集结、调动,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在静静等待着猎物上门。
一场远比之前任何一次交锋都更加猛烈的风暴,正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夜色下,酝酿着最终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