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甲卫暗桩退下时带起的风掀动案头的成都城防图,护城河的墨迹被吹得微微卷起,像道张开的伤口——前世记忆里,赵廷隐正是在这护城河的石桥下被斩,血水流进锦江,染红半江月色。
叩门声很轻,是李延嗣。
他总是这样,连脚步声都带着伪装的自觉。李昭没抬头,盯着案角那盏省油灯。
灯芯结着新的灯花,明明灭灭,像极了成都此刻的局势。王衍余党藏在青城山。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浸了冰水的铁。
门轴吱呀一声,李延嗣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窄瘦如刀。观星院的星图显示,青城山方向有赤气犯紫微他摘下玄色幞头,露出鬓角新添的白发——这是前日伪装成盐商深入汉州时,被朱温的细作划的刀伤。但更可信的,是赵将军画的城防图里,青城山北麓的等高线多了三道折痕。
李昭终于抬头。
李延嗣的眼尾还留着伪装用的朱砂痣,是前日扮作游方相士时的余痕。去青城山。他推过案上的道袍,青灰色的布料上还沾着观星台的香灰,扮作求仙的道士,带《太乙神数》和炼丹炉。他指腹划过道袍领口的太极纹,王衍余党信神佛,尤其是青城山的老道。
李延嗣伸手接道袍时,腕间的银铃轻响——那是他伪装时的习惯,道士总爱挂些法器。要活口吗?他问,指尖已经摩挲道袍袖口的补丁,那是他亲手缝的,为了显得更落魄。
要他们的口令,布防图,还有......李昭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梧桐树上,月光把叶子剪成碎银,他们的马厩位置。他顿了顿,王宗侃烧了云安镇的粮仓,王衍余党没粮食,只能抢。
但轻骑兵要的是速度——所以他们的马,比人金贵。
李延嗣点头,道袍下摆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风,把案上的密报吹得哗啦作响。
那是徐知训从夔州发来的急报,赵廷隐卯时被拘的字迹还带着墨香。
李昭望着那行字,喉结动了动——前世赵廷隐被斩时,他正蹲在图书馆查《十国春秋》,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黄得像血。
青城山的晨雾比李延嗣想象中更浓。
他背着炼丹炉,沿着山径往上走,道袍下摆很快被露水浸透。
转过第七个山弯时,松树林里传来木鱼声,一个灰袍老道正往树杈上挂黄纸符。无量寿佛。老道抬头,眉骨处有道刀疤,从额角斜贯到下颌,道友这炉不错,是洪州窑的?
李延嗣停步,手按在炉盖上。
炉里装着半袋淮南产的细盐——这是比《太乙神书》更有效的敲门砖。老神仙好眼力。他笑着拱了拱手,小道从楚州来,听说青城山有仙人洞,特来求丹方。他从怀里摸出个粗布包,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老道的瞳孔缩了缩。
粗布里的盐粒在雾中泛着白光,比王衍送的蜀锦实在百倍。
他迅速左右张望,确认林子里没有旁人,才压低声音:仙人洞可没丹方,倒有几千号人。他用拂尘指了指后山,王大帅的旧部,藏在玉清观后面的山谷里。他突然抓住李延嗣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可别是张格派来的?
李延嗣疼得皱眉,却笑得更诚:张格那厮,前日还抢了小道的盐车。他反手掏出块碎银,塞进老道掌心,老神仙若能带小道去玉清观,这炉丹砂也送你。
老道的手松开了。
他盯着碎银,喉结动了动:戌时三刻,山后有巡夜的。他指了指李延嗣的道袍,把道冠摘了,头发散着——他们忌讳戴冠的道士。
夜露打湿了李延嗣的鞋袜。
他缩在玉清观后的岩石缝里,看着月光把山谷切成明暗两半。
二十步外的篝火旁,两个士兵正用树枝挑着野兔,焦香混着松脂味飘过来。戊时换岗。其中一个擦了擦刀,口令是,回令。
李延嗣摸出怀里的炭笔,在羊皮纸上画下山谷的轮廓。
马厩在最北边,三十匹战马的蹄声闷响,像擂着战鼓。
他数到第七个帐篷时,听见有人咳嗽——是玄真子,那个老道,此刻正往帐篷里送热粥。张大人说,月圆之夜成都城门会开。他压低声音,王公子的龙袍都备好了。
李延嗣的炭笔顿住。
前世记忆里,王衍的儿子确实藏过龙袍,在成都被破城前三天。
他迅速记下月圆夜龙袍几个字,指尖在玉清观三个字上重重画了圈——这是山谷的制高点,能俯瞰整个成都平原。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剑门关下,高行周正把李昭的密令递给亲兵。
他的甲胄还沾着前日攻城的血,在月光下泛着暗紫。封锁青城山所有出山路口。他用剑尖戳着地图,尤其是南边的茶盐古道,王衍余党要抢粮,必定走那里。亲兵领命要退,他又喊住:告诉弟兄们,马草多备些——那些轻骑兵的马,比他们命金贵。
成都府的大牢里,赵廷隐的手指深深抠进砖缝。
他的左肩还在渗血,张格的亲兵用铁鞭抽断了两根肋骨。
借着月光,他望着袖口的暗袋——那里藏着半片碎瓷,边缘磨得锋利如刀。月圆之夜。他对着碎瓷轻声念,血珠顺着下巴滴在砖上,张格要扶王衍幼子登基,青城山的兵......
他用碎瓷划破掌心,血珠落在撕下的衣襟上。
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军令都清晰:张格通敌,青城有伏,月满则变。他把血书塞进竹节里,那是前日送饭的老狱卒偷偷塞给他的——老狱卒的儿子在淮南军里当伙夫,总说淮南王不杀降。
李昭接到血书时,窗外的更漏刚敲过五更。
血渍已经发黑,却像团火,烧得他指尖发烫。月满则变。他重复着,目光扫过李延嗣送回的地形图——玉清观的位置,正好对着成都的承天门。
他提起朱笔,在地图上重重圈住青城山·玉清观。
墨迹晕开,像朵血色的花。传亲卫。他声音很轻,却像战鼓擂响,明日黎明出发。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有片叶子落进案头的星图里,恰好盖在星位上。
李昭盯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前世书里写的:乾宁五年,太白昼见,主兵戈起。
他伸手捡起叶子,月光透过叶脉,在星图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