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州府衙的烛火彻夜未熄,映照着李昭紧锁的眉头。
堂下,那名自称完颜部信使的汉子,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海腥味和彻骨的寒意。
他并非女真人,而是一名在辽东经商的汉人,因感念完颜部首领的恩义,才冒死驾着一叶扁舟,伪装成渔夫,在辽军水师的巡弋间隙中,九死一生地穿越了渤海的惊涛骇浪。
他带来的那份用兽皮写成的急报,字迹潦草,却字字泣血,将女真部落在辽军铁蹄下所面临的灭顶之灾描绘得淋漓尽致。
辽国皇帝耶律德光亲率十万大军,兵分三路,如一张巨网,正从西、北、南三个方向,朝着女真人的核心领地——按出虎水流域收紧。
其意图昭然若揭,便是要将这支刚刚崛起、胆敢与淮南结盟的“蛮夷”彻底从白山黑水间抹去。
“耶律德光这是要杀鸡儆猴。”李昭的手指在地图上辽东的位置重重一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但眸中的寒光却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一凝,“他打的不仅是女真人,更是我淮南的脸。”
盟约墨迹未干,盟友便遭围剿,若淮南坐视不理,日后天下谁还敢信他李昭?
更何况,女真这枚楔入辽国后背的钉子,是他牵制辽国、图谋幽云十六州的关键一步,绝不容有失。
“即刻调拨舰队,命李昪率军北上,务必在封冻前抵达辽东!”命令没有丝毫犹豫,如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
这不仅仅是救援,更是一次向整个北方的强硬宣告。
海州港,淮南水师的大本营,在接到命令的瞬间便陷入了有条不紊的忙碌之中。
作为李昭的义兄,也是淮南水师的最高统帅,李昪深知此行的艰难。
时间,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渤海湾一旦彻底封冻,任何船只都将寸步难行,届时女真人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挑选吃水最深、船体最坚固的二十艘福船,全部换上双层蒙皮。将库里所有的猛火油、硫磺、硝石都带上,再多备火油桶。”李昪站在巨大的海图前,手指划过一条诡异的航线,“辽军水师必已封锁了辽东半岛南端的要道,我们不能硬闯。从登州出发,贴着海岸线北上,而后转向,从长山列岛的缝隙中穿过去。这里礁石密布,水道复杂,辽军的大船不敢深入,但对我们吃水深的福船而言,只要有熟悉水文的向导,便是一条生路。”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给麾下的将领们注入了强大的信心。
二十艘经过改装的大型海船很快集结完毕,船首加装了巨大的铁制撞角,甲板上堆满了浸透火油的干柴和特制的破冰铁耙。
每一个水手都领到了厚实的冬衣和烈酒,准备迎接一场与严寒和巨浪的搏斗。
舰队在星夜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驶离了海州。
北风如刀,卷起千堆雪白的浪花,狠狠拍打在船身上。
越往北,海面上的浮冰越多,起初只是零星的冰块,渐渐地变成了成片的冰排,在夜色中泛着幽冷的白光,如同潜伏在海中的巨兽。
“点火!”
随着李昪一声令下,数艘小船被推离母船,船上的火油桶被点燃,熊熊烈火瞬间照亮了漆黑的海面。
这些燃烧的小船如勇敢的信使,一头撞向前方厚重的冰层。
烈火与寒冰碰撞,发出“滋滋”的刺耳声响,浓烈的水汽蒸腾而起。
坚冰在高温下迅速开裂、融化,一条曲折的航道被硬生生开辟出来。
舰队就跟在火船之后,利用船首的撞角和铁耙,将碎裂的浮冰进一步推开,艰难地向前推进。
航行至第四日夜里,正当舰队小心翼翼地穿越一片冰雾弥漫的海域时,前方黑暗中突然亮起了十几点灯火。
“是辽军的巡逻舰!”了望手声嘶力竭地喊道。
警钟声大作。
辽军显然没料到淮南水师敢在这种时节深入险境,但他们的反应极快,十几艘快船呈扇形包抄而来,箭矢如蝗,破空而至。
“慌什么!”李昪立于船头,任凭冰冷的海风吹得他将袍猎猎作响,“他们船小而快,利于追击,但也皮薄易燃。传令下去,三号、五号、七号船,装满火油,全速冲阵!”
命令被迅速执行。
三艘被选中的福船在水手的操控下,调转船头,迎着辽军的船队直冲而去。
船上的士兵将所有能点燃的东西都堆在甲板上,在接近敌舰的瞬间,他们点燃引线,然后纷纷跳入冰冷的海中,由后面的小船接应。
三艘巨大的火船,如同三座移动的火山,拖着长长的火舌,义无反顾地撞进了辽军的阵型中。
轰然巨响,火光冲天!
辽军的快船躲避不及,瞬间被烈焰吞噬。
木制的船体在猛火油的助燃下,变成了巨大的火炬,惨叫声、哀嚎声和木板断裂声交织在一起,将这片冰冷的海域变成了一座人间炼狱。
混乱中,李昪抓住战机,亲率主力舰队从火海的缺口中全速通过,只留下一片燃烧的残骸和辽军惊恐的目光。
五艘敌舰被焚毁,余下的再也不敢追击。
淮南水师成功突破了第一道,也是最凶险的一道海上封锁线。
当李昪的舰队抵达安处虎水入海口附近的隐蔽港湾时,前来接应的完颜部族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们形容枯槁,眼中满是绝望,却在这绝望的尽头,看到了淮南的旗帜。
为首的正是女真年轻的领袖,完颜阿骨打。
他看着眼前这支装备精良、气势如虹的军队,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李昪深深一拜。
战况刻不容缓。
李昪没有片刻耽搁,立刻与完颜阿骨打商定了作战计划。
他首先分出五艘海船,协助女真人将部落里的老弱妇孺向更东部的安全地带转移,以解除他们的后顾之忧。
随即,他亲自挑选了三百名淮南精锐骑兵,与完颜阿骨打麾下最精悍的一千名女真勇士合兵一处,目标直指辽军的后勤命脉——粮草大营。
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正是突袭的最好掩护。
一千三百名骑兵,马蹄裹布,衔枚疾走,如幽灵般绕过辽军的正面防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其后方。
辽军的粮仓守备松懈,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腹地深处会杀出一支奇兵。
“放火箭!”
随着李昪和完颜阿骨打同时下令,上千支浸了火油的箭矢,带着复仇的火焰,划破夜空,精准地落在了三座巨大的粮仓之上。
干燥的茅草和木料瞬间被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三座山一样的粮仓顷刻间化为三条冲天火龙,将半个夜空都烧得通红。
粮仓被焚,辽军大营顿时乱作一团。
耶律德光震怒之余,不得不分出大军回防后路,围剿女真人的包围圈,就此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女真部族的压力骤然减轻,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捷报传回寿州,李昭随即修书一封,派人送往辽东。
信中,他并未提及战功,而是以一种宗主国的姿态,向所有女真部族宣告:
“女真既已与我结盟,便是我淮南藩属。尔等守土抗敌,乃保家卫国之义举。今后凡受辽军侵扰者,其粮草、兵甲、抚恤,皆由我淮南一力承担!”
这封亲笔信犹如一剂强心针,在女真各部中传阅,极大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
原本一些摇摆不定、畏惧辽军威势的部落,此刻也坚定了抗争的决心。
淮南的承诺,让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而这封信的内容,也很快传到了辽军高层耳中。
耶律德光看着这份措辞强硬的“战书”,脸色铁青。
他意识到,这已经不再是一场单纯的剿匪,而是与南方那个新兴霸主淮南的直接对抗。
辽东的战局,因淮南的强势介入,陷入了微妙的僵持。
冰雪初融,春意渐浓。
李昪圆满完成了救援任务,不仅稳固了与女真的同盟,更极大地削弱了辽军的锐气。
他整顿舰队,准备在海路彻底畅通后,满载着女真人回赠的皮毛和东珠,启程返航。
就在舰队即将拔锚的那个清晨,海平面上,一艘小船正由东向西,拼命划来。
它没有悬挂淮南或是辽国的旗帜,船体破旧,满是风浪侵袭的痕迹,仿佛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一般。
李昪举起千里镜,望向那艘船。
当船只靠近时,船上的人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展开了一面残破不堪的旗帜。
旗帜的底色早已被海水和血污浸染得看不清楚,但中央那个用黑线绣出的“魏”字,却依旧清晰可辨。
那是……朱友贞旧部,魏博镇的军旗!
李昪的心猛地一沉。
魏博早已被他淮南攻破,残部或降或散,怎么会有一支打着魏博旗号的船队,从遥远的东海方向而来?
他放下千里镜,看着那面在海风中挣扎飘扬的旗帜,又抬头望了望天。
天空湛蓝如洗,是个返航的好天气,可他的心中,却莫名涌起一股寒意,这股寒意与辽东的冰雪无关,却比冰雪更加刺骨。
一场席卷北方的风暴刚刚平息,另一场更加诡谲难测的迷雾,似乎正从意想不到的东方,悄然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