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扫过祝黄山那彻底垮塌的肩膀,像在看一个失去价值的物件。
然后,他不再看祝黄山一眼,伸手拿起了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
这一次,他没有通过秘书转接,而是直接拨通了一个极其私密的、只存在于他通讯录最深处的号码。
那串数字,代表着一个在汉江省司法系统内,拥有着足以撼动一方根基力量的存在。
听筒里只响了两声,就被迅速接起。一个沉稳、略带磁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的中年男声传了过来:
“喂?小天?”正是省人民检察院检察长,安欣。
“欣叔,”袁天的声音依旧冰冷,但在这冰冷的底色上,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决绝,如同即将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是我。我需要您的帮助。”
电话那头的安欣显然听出了袁天语气中不同寻常的沉重和压抑的怒火,他沉默了一瞬,声音也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小天,出什么事了?慢慢说。”
袁天没有立刻回答。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翻涌着冰冷风暴的眼睛,再次落在了对面如坐针毡、面如死灰的祝黄山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祝黄山几乎要瘫软下去。
然后,在祝黄山惊恐万状的注视下,袁天面无表情地,将手中那部红色的、象征着特殊权力通道的保密电话听筒,递到了他的面前。
“祝局长,”袁天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命令,“把前天下午,姜如烟女士和龙乾之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包括龙培副书记的秘书是如何‘出面’的,全部、一字不漏地,告诉安检察长。”
“轰隆!”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祝黄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震得离体而去!
让他直接向省检察院检察长安欣汇报?而且是汇报龙培副书记独子的罪行?这无异于将他直接架在熊熊燃烧的火山口上炙烤!
他惊恐地看着递到面前的红色听筒,那冰冷的塑料外壳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烧红的烙铁,散发着致命的威胁。
他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巨大的恐惧让他全身的血液都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倒流回脚底,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般的青灰。
“袁…袁市长…我…”祝黄山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神里充满了哀求、绝望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接电话。”袁天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命令。那递出的听筒,稳稳地悬停在祝黄山面前咫尺之遥,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
祝黄山看着袁天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眼睛,又看看那部红色的、仿佛连接着地狱的电话。
他残存的最后一丝侥幸和抵抗,在这无声的、巨大的压力下,彻底土崩瓦解。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拒绝?那意味着立刻、彻底地站到了袁天的对立面,后果只会比现在更惨烈百倍。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手臂。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听筒时,猛地一缩,仿佛被烫到了一般。
最终,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抓住了它,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塑料外壳捏碎。他颤抖着将听筒贴近自己的耳朵,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安…安检察长…”祝黄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恐惧,几乎不成语句。
“祝黄山同志?”电话那头,安欣的声音透过听筒清晰地传来,沉稳依旧,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和无形的威压,“我是安欣。袁市长让你向我汇报情况。
现在,把你知道的,关于姜如烟女士和龙乾之间发生冲突的全部经过,详细、如实地说出来。记住,是全部,每一个细节。”
安欣的声音并不严厉,甚至算得上平和,但听在祝黄山耳中,却比任何咆哮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属于上位司法者的、不容欺瞒的威严。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
“是…是…安检察长…”祝黄山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试图润泽干得发痛的喉咙。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和认命。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再无退路。
他必须说,而且必须说清楚,否则,第一个粉身碎骨的,就是他自己。
“事情…发生在…前天下午…五点左右…”祝黄山的声音依旧颤抖,但开始努力组织语言,语速缓慢而沉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地点…在市政府大楼…正门前的广场上…”
他开始了叙述。从龙乾醉酒驾车返回市局,看到气质出众的姜如烟后借酒劲上前搭讪,言语轻佻下流。
到姜如烟的严词拒绝和余成龙的阻拦;再到龙乾被当众驳了面子后的恼羞成怒,打电话叫来附近派出所几名相熟的、穿着警服的警员“撑场面”。
然后是混乱的推搡拉扯;最后,是姜如烟在混乱中被狠狠推倒在地,发出痛苦的惨叫,下身瞬间被刺目的鲜血染红……
随着叙述的深入,祝黄山似乎也沉浸到了那噩梦般的场景中,声音里的恐惧渐渐被一种后怕和当时目睹惨状的巨大冲击感所取代。
他描述了余成龙那状若疯虎的暴怒,龙乾在事发后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试图推卸责任的叫嚣,以及那几个年轻警员手足无措、面如土色的惊恐。
“…我当时正好赶到现场…”祝黄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又看到了那刺目的鲜血。
“看到…看到姜小姐倒在地上…身下全是血…余成龙…那个司机…眼睛都红了…龙乾…龙副局长他…他当时就慌了神…对着我喊…喊小姐倒在地上…身下全是血…余成龙…那个司机…眼睛都红了…龙乾…龙副局长他…他当时就慌了神…对着我喊…喊…”
祝黄山停顿了一下,似乎那个场景让他至今心有余悸。
“喊什么?”电话那头,安欣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追问。
祝黄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那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复述出来:“他…他对着我喊:‘祝局!不关我事!是她自己摔的!我爸…我爸是龙培!龙培啊!’”
“我爸是龙培!龙培啊!”
这九个字,如同九把淬毒的匕首,通过电波,清晰地刺入电话那端安欣的耳中,也冰冷地回荡在袁天这间死寂的办公室里。
祝黄山说完这句话,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上,握着听筒的手无力地垂落,额头抵在冰冷的桌沿,发出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声。
巨大的屈辱、恐惧和出卖了龙培所带来的灭顶之灾预感,彻底将他击垮了。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办公室里只剩下祝黄山压抑的呜咽和空调单调的嗡鸣。袁天依旧坐在宽大的座椅里,身体纹丝不动,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
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听到“我爸是龙培”那声嘶力竭的叫嚣时,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芒。
几秒钟,或者更久。电话那头,终于再次传来了安欣的声音。那声音依旧沉稳,但仔细分辨,却能听出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如同火山爆发前兆般的凝重和深沉的怒意。
“我知道了。”安欣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祝黄山同志,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我已记录。请确保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经得起法律的检验。
另外,保护好现场所有可能的证据,包括目击者证词、监控录像、医院诊断记录等。
在我的人到达之前,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干扰案件调查,尤其是涉案人员龙乾。听清楚了吗?”
“听…听清楚了!安检察长!我一定…一定照办!”祝黄山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对着听筒连声保证,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丝如释重负。
“嗯。”安欣只应了一声,随即道,“电话给袁市长。”
祝黄山如蒙大赦,连忙将手中那仿佛重若千钧的听筒,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还给袁天,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袁天接过听筒,放到耳边。
“欣叔。”他的声音低沉依旧。
电话那头,安欣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里,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有对事件恶劣性质的震惊,有对袁天此刻心情的理解,有对龙培父子如此嚣张的愤怒,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最终,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只化作了异常简洁、却字字千钧的一句话:
“小天,等我消息。”
没有多余的安慰,没有空泛的承诺。只有这五个字,代表着一个分量极重的保证,一个必将到来的雷霆行动。
“好。”袁天同样只回了一个字。这一个字里,包含了所有的信任、托付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等待爆发的怒火。
电话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袁天轻轻将听筒放回机座。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祝黄山依旧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仿佛经历了一场生死大劫。
林海则远远地站在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
袁天缓缓站起身,走到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窗外,京州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璀璨的霓虹勾勒出这座权力与欲望交织的城市的轮廓。
远处,省委家属大院的方向,几栋高楼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蛰伏的巨兽。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影挺拔而孤绝,像一柄深深插入大地的利剑。
办公室内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光线勾勒着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那双深邃的眼眸,倒映着脚下这片繁华而复杂的土地,里面翻涌着冰冷刺骨的寒流,也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腐朽的烈焰。
一场由个人恩怨点燃的导火索,已然引爆,其掀起的风暴,必将席卷整个汉江省的政治天空。
而风暴的中心,正是此刻伫立在黑暗中的这个年轻身影。
他口袋里的私人手机,就在这时,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