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三十分，市科技局局长赵明远准时出现在袁天办公室门口。
他身材微胖，脸上带着谦恭的笑容，手里拿着厚厚的汇报材料。
“袁市长，打扰您了。”赵明远微微躬身。
“赵局长请坐。”袁天示意他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赵明远坐下后，立刻开始汇报。他口才不错，将赤阳市的科技创新工作描绘得有声有色，重点介绍了几个“高大上”的平台建设项目和引进的“高层次”人才团队，各种新名词、新概念层出不穷，听起来一片欣欣向荣。
袁天静静地听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赵明远都能对答如流，显然准备充分。
但当袁天问到某个重点扶持的半导体材料项目目前的研发进度、核心技术突破点以及市场前景的具体风险评估时，赵明远的回答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语焉不详，更多地强调“战略意义”和“未来潜力”。
“赵局长，”袁天打断了他的宏观展望，“这个项目，市里连续三年投入了不小的扶持资金。我想了解一下，除了专利数量，它在关键技术节点上，比如良品率、核心材料配方稳定性方面，有没有达到当初立项时设定的阶段性目标？研发团队的核心成员稳定性如何？”
赵明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额角似乎有细微的汗珠渗出。
他翻开材料，手指在纸页上划拉着，支吾道：“这个…袁市长，具体的技术细节，可能还是要问项目团队本身。
我们局里主要是把握方向，做好服务保障…阶段性目标，嗯…总体是在推进中，个别指标可能因为客观条件有些许波动我们局里主要是把握方向，做好服务保障…阶段性目标，嗯…总体是在推进中，个别指标可能因为客观条件有些许波动，但大方向是好的…”
袁天看着他略显慌乱的样子，心中已经明了。钟晓亮在会议上敲打他“情况没摸透别瞎指挥”，而眼前这位科技局长，显然也贯彻了“让领导少操心”的方针，只报喜不报忧，只讲方向不谈细节，目的就是把他这个新来的分管领导架在高处，接触不到核心问题和真实困难。
“好，我知道了。”袁天没有再追问下去，语气平淡，“材料留下，我抽空细看。你们局里还是要加强对项目的过程管理和实效评估，不能光看投入，更要看产出，特别是硬核技术的突破。”
“是是是，袁市长指示得对！我们一定加强管理！”赵明远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告辞，脚步比来时快了几分。
送走赵明远，袁天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这还只是科技局，工业口、招商口呢？钟晓亮的那几个心腹干将，恐怕只会更加难缠。
接下来的几天，印证了袁天的判断。
他试图深入了解几个重点工业项目的技改进展，向市工信局要一份详细的技改投资清单和效益分析报告。
刘正气局长答应得很痛快：“没问题袁市长，我马上安排人整理，尽快给您送过去！”然而，三天过去了，音讯全无。
袁天让姜如烟催问，得到的回复是：“刘局长说数据还在核对，有几个企业的数据需要重新确认，怕报上来不准确影响您判断。”
一份需要几个部门联合会签的关于优化高新技术企业认定流程的草案，袁天批示后转到相关部门征求意见。
文件在流程里转了一圈，最后被市商务局以“部分条款与现行招商政策衔接需进一步研究”为由打了回来，签批意见栏里是沈阳局长龙飞凤舞的签名。
而所谓的“需研究”之处，恰恰是草案中旨在提高效率、减轻企业负担的核心条款。
更让袁天感到棘手的是信息的阻断。他要求几个分管局每周报送重点工作进展简报。
送来的简报倒是准时，但内容要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工作动态，要么是经过精心粉饰的成绩罗列。
当他试图通过姜如烟或者直接打电话给相关业务科室负责人了解更具体的情况时，对方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就推说“这个情况刘（沈）局长最清楚”、“需要向局领导汇报后再给您答复”。
他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看似身处其中，却始终触摸不到网下的真实水流。
这天傍晚，袁天处理完手头几份无关紧要的文件，站在落地窗前。
夕阳的余晖给城市镀上了一层金边，却驱散不了他心头的凝重。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
姜如烟走了进来，手里没有拿文件，神情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袁市长，有件事…我觉得需要向您汇报一下。”她的声音压得比平时更低。
“你说。”袁天转过身。
“你说。”袁天转过身。
“是关于那份被商务局退回的高企认定流程草案。”姜如烟走近两步，声音清晰而冷静，“我侧面了解了一下情况。草案卡住的关键点，其实不在于政策衔接，而在于其中一条关于简化前置审批手续的规定，可能会影响到…市里某位领导亲属控股的一家科技中介公司的业务量。
这家公司，主要业务就是帮企业‘跑’各种认定手续。流程简化了，他们的‘服务’价值就大打折扣了。”
袁天的眼神骤然一凝！原来如此！什么政策衔接，什么需要研究，都是幌子。
真正的阻力，是触动了某些依附在旧有审批链条上的既得利益！沈阳的阳奉阴违，根源在这里。这恐怕还只是冰山一角。
“消息来源可靠吗？”袁天沉声问。
姜如烟没有直接回答可靠与否，只是平静地说：“我核实过那家公司的工商注册信息和部分公开的招投标记录，业务范围和时间点，与草案可能产生的影响是吻合的。”
她没有透露信息来源，但这份谨慎和用事实说话的态度，反而增加了信息的可信度。
袁天看着眼前这位沉静如水的秘书，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价值的分量。
她不仅高效，更有着超乎寻常的信息敏锐度和在复杂环境中捕捉关键信息的能力。
她此刻的汇报，无疑是在向他递出一把关键的钥匙。
“我知道了。”袁天点点头，语气郑重，“这件事，到此为止。辛苦了，姜秘书。”
“应该的。”姜如烟微微颔首，恢复了平日的职业状态，“袁市长，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好。”
姜如烟悄然退去。办公室再次剩下袁天一人。窗外的赤阳城已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
袁天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被沈阳退回的文件草案。白纸黑字上，沈阳那潦草的签名显得格外刺眼。
他盯着那份文件，手指在光滑的纸面上缓缓划过，眼神深处，初来时的凝重渐渐被一种更为锐利、更为沉静的光芒所取代。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遭遇实质性挑战后，被彻底激发的斗志和冰冷的计算。
钟晓亮的下马威，刘正气的拖延，沈阳的阳奉阴违，赵明远的报喜不报忧，还有这文件背后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
这一切，不再是模糊的猜测和隔靴搔痒的试探，而是清晰地摊开在他面前的一道道壁垒。
壁垒已然筑起，暗战悄然升级。他缓缓坐回宽大的皮椅中，身体陷入柔软的靠背，目光却穿透玻璃，投向灯火阑珊的城市深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赤阳的棋局，才刚刚开始。而他袁天，从不畏惧真正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