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寒露已过。汉东省城的夜晚,褪去了夏末的最后一丝黏腻,换上了清冽干燥的面孔。
白日里喧嚣的权力场暂时沉寂,但那些隐藏在霓虹灯影背后的暗流,却在这个季节里涌动得愈发湍急。
距离省委大院约二十公里,位于市郊凤凰山麓的“云栖”山庄,如同一位隐士,静静地匍匐在苍茫的夜色中。
这里并非对外开放的营业场所,而是某个背景深厚的私人会所,只接待特定圈层的成员。
青砖灰瓦的中式院落依山而建,错落有致,每一栋都拥有绝对的私密性。通往山庄的道路蜿蜒隐蔽,入口处没有任何醒目标志,只有经过严格筛查的车辆才能驶入。
今夜,山庄最深处的“听松院”,灯火通明,却听不到丝毫人语喧哗。
院落的书房内,只开了几盏角度精准的射灯,光线聚焦在中央的紫檀木茶海上,将上面摆放的一套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具映照得温润如玉。
空气中弥漫着顶级普洱陈化后特有的、醇厚而内敛的香气。
省长胡金茂与省委副书记慕容田,分别坐在茶海两侧的官帽椅上。
两人都褪去了平日里在公开场合的正式着装。
胡金茂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丝绒休闲装,试图掩盖其敦实身材带来的压迫感,却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慕容田则是一袭藏青色的中式褂子,与他清癯的学者气质相得益彰,只是那镜片后的目光,在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难测。
没有秘书,没有随从,甚至连泡茶的服务人员都被屏退。慕容田亲自执壶,动作行云流水,不急不缓,将两杯橙红透亮的茶汤分别置于二人面前。
“胡省长,请。”慕容田做了个手势,声音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
胡金茂却没有立刻去端茶杯,他粗壮的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焦躁与不耐。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地看向慕容田,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他固有的、不加掩饰的粗粝感:
“慕容书记,咱们就别绕弯子了。今天请你来这个清净地方,就为一件事——袁天!”
他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语气中充满了难以压抑的愠怒和忌惮。
“上次常委会,他那个什么狗屁‘数字科创走廊’,听着光鲜,实则包藏祸心!分明是想架空省里的统筹,把他京州搞成独立王国!陈书记也不知怎么了,竟然还公开赞赏,这不是乱弹琴吗!”
胡金茂越说越气,胸口微微起伏:“我私下找他谈过,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只要他识相,支持我的‘北部经济带’,将来京州市长的位置,甚至入常,都不是不能商量。可你猜怎么着?这小子,油盐不进!跟我打官腔,说什么‘顺其自然’!简直不识抬举!”
慕容田静静地听着,端起自己那杯茶,小呷一口,任由茶汤在舌尖回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胡金茂指责的是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直到胡金茂发泄完,喘着粗气盯着他,慕容田才缓缓放下茶杯,用一方素白的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淡淡道:“胡省长稍安勿躁。袁天同志……年轻气盛,有些自己的想法,也属正常。”
“正常?”胡金茂差点气笑了,声音不由得拔高,“他那是年轻气盛吗?他那是有恃无恐!仗着自己是袁泽的儿子,仗着在京城可能还有别的根脚,就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他现在是常务副市长,就敢在常委会上公然另起炉灶,挑战你我的权威。要是真让他当了京州市长,甚至进了省委班子,这汉东还有我们说话的份吗?!”
他猛地一拍扶手,震得茶杯都晃了晃:“还有,他推动的那些项目,什么半导体,什么人工智能,听着高大上,投入巨大,风险更高!成功了,功劳是他袁天和京州的;失败了,烂摊子还不是要省里、要全省人民来背?这根本就是在拿汉东的未来做他个人的政治赌注!”
慕容田的眼皮微微抬了抬,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胡金茂这番话,虽然粗鲁,却在一定程度上说中了他内心的隐忧。
袁天的崛起速度太快,背景太硬,行事风格又过于独立,确实已经严重影响了汉东原有的权力平衡,也对他慕容田精心规划的“西南生态创新区”构成了潜在的威胁。
更重要的是,袁天似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向他靠拢的意愿,无论是“兰苑”宴请还是美术馆“偶遇”,对方都巧妙地保持了距离。
“金茂同志所言,并非没有道理。”慕容田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但话语间的温度却降低了几分,“袁天同志的能力和魄力,确实出众。但也正因如此,若不能将其纳入正确的轨道,其破坏力,恐怕也远超常人。”
他轻轻转动着手中的茶杯,看着里面晃动的茶汤,如同在审视着变幻莫测的棋局:“他那个‘数字科创走廊’,看似包容并蓄,实则核心资源还是牢牢掌控在京州,掌控在他袁天手中。
长此以往,省里的权威何在?我们这些分管领导,又如何自处?”
胡金茂见慕容田态度松动,立刻趁热打铁:“慕容书记,你我是明白人。现在汉东这个局面,陈书记坐山观虎斗,想着搞平衡。下面那些地市,一个个都在观望。
如果我们两个再互相掣肘,争来斗去,最终得益的是谁?就是他袁天!他正好可以左右逢源,趁机坐大!”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语气带着蛊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小子,现在已经成了我们共同的障碍!不把他挪开,你我的宏图大业,都只能是空中楼阁!”
慕容田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摩挲。书房里只剩下茶水沸腾的轻微咕嘟声,以及窗外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更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良久,慕容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胡金茂,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金茂同志,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么,依你之见,该如何‘挪开’这个障碍?”
胡金茂眼中精光一闪,知道联盟已成。他重新坐直身体,脸上露出一丝狠厉的笑容:“明的不行,就来暗的!硬的不行,就攻其软肋!他不是标榜自己清廉能干,一心为公吗?那我们就从这方面入手!”
他伸出粗短的手指,开始一条条列举:
“第一,经济问题!他袁天再干净,他推动的那些大项目,动辄几十亿上百亿的资金流动,经手的人那么多,我就不信一点毛病都查不出来!
审计厅那边,我已经打了招呼,会‘特别关照’京州的重点项目,尤其是他主抓的科技园和城市更新。就算查不出他直接拿钱,只要找到程序上的瑕疵,或者下面人出了问题,他就脱不了监管不力的责任!足够让他喝一壶!”
“第二,政务效能!他不是强调效率吗?我们就让他的效率‘高’起来!我已经让省政府办公厅,对京州上报的某些非核心、但又繁琐的审批事项,加快流程,但同时要求他们提供更加详尽的说明材料和数据支撑。让他的人疲于奔命,消耗他们的精力。
同时,在他最看重的一些关键政策落地和项目推进上,我们的人可以在环节上稍微‘卡一卡’,比如土地指标、环保测评、专项资金拨付,不用明着反对,就是拖!拖到他心急火燎,拖到企业怨声载道,到时候,他那个‘优化营商环境’的口号,就是个笑话!”
“第三,”胡金茂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阴冷,“舆论阵地!现在网络这么发达,真假难辨。他袁天不是有背景吗?我们就好好帮他‘宣传宣传’!
他母亲那个商业帝国,和他主政京州的时间点如此契合,这里面难道就没有一点值得‘联想’的空间?
还有他否决那些高污染企业,看似保护环境,难道就没有打压异己、为他自己引进的‘清洁’产业铺路的嫌疑?
找几个笔杆子,好好做做文章,不需要确凿证据,只要把怀疑的种子播下去,自然有人会帮我们浇水施肥!”
他一口气说完,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决胜的烈酒。
慕容田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胡金茂这几招,虽然手段算不上多么高明,甚至有些老套,但组合起来,确实能形成巨大的压力。
经济审计是体制内的“尚方宝剑”,政务掣肘是官场的“软刀子”,舆论攻击则是杀人不见血的“暗箭”。三管齐下,足以让任何一个官员焦头烂额,更何况袁天这样一个根基尚不算无比深厚的年轻干部。
他微微颔首,补充道:“金茂同志考虑得很周全。除了这三条,我觉得,还可以在‘人’上下功夫。
袁天在京州,也并非铁板一块。据我观察,常务副市长邹涛涛,还有住建局的秦川川,对他似乎都颇有微词。
我们可以……适当加以引导,让他们在内部制造一些麻烦。堡垒,往往最容易从内部攻破。”
胡金茂眼睛一亮:“对!慕容书记提醒得好!邹涛涛那个老滑头,一直跟我抱怨袁天独断专行,不把他放在眼里。秦川川更是屁股底下不干净,随便吓唬一下,就能让他跳起来咬人!好!就这么办!”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隔阂与竞争,在这一刻仿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共同利益的、脆弱的同盟关系。
“那么,我们就分头行动。”慕容田端起茶壶,重新为两人斟满茶,语气恢复了平时的从容,“金茂同志负责政府线和舆论线,我这边,负责党务线和……必要时的最后推动。”
他话中“最后推动”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却蕴含着不容小觑的力量,暗示着在关键时刻,他可以动用其在组织系统和更高层面的影响力。
“没问题!”胡金茂重重一拍大腿,志得意满,“就这么定了!我看他袁天这次,还能不能像以前那么神气!”
两只不同的手,为了同一个目标,在空中虚握了一下。没有击掌为盟的豪迈,只有心照不宣的阴冷。
茶凉了,可以再续。
但某些决定一旦做出,便再难回头。
夜色中的“云栖”山庄,依旧静谧。只是那“听松院”里弥漫的茶香,似乎也沾染上了一丝肃杀的铁锈气息。
一场针对袁天的、更为精密和凶狠的围猎,就在这看似风雅的茶香中,正式拉开了帷幕。
而此时的袁天,或许还在办公室里,对着京州的城市规划图,勾勒着他心中的未来。
风暴,即将以更猛烈的方式,降临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