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旗带着调兵手令与陈启明的纸条,如同离弦之箭,直奔江宁水师驻地。
陈启明则坐镇制造局核心工坊,心却悬在波涛暗涌的江面。
那两架精心调试的千里镜,如同他延伸出去的眼睛,死死盯住黑暗的江心与南京方向。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每一秒,都仿佛被拉长。
他脑中不断推演着各种可能:水师能否及时调动?那佛郎机战舰会作何反应?罗德里格斯背后的势力,究竟意欲何为?
…
与此同时,一封密封的信函,被赵小旗亲自护送,趁着夜色,快马加鞭送往南京国子监。
信是陈启明亲笔所书,内容极为简洁,却足以撼动任何一位求真之人的心神:
“光启兄台鉴:偶得奇器,可窥一沙一世界,一水一寰宇。镜下之景,光怪陆离,非言语能述其万一。然弟身处漩涡,险象环生,恐明珠蒙尘。兄若得暇,万望前来一观,亦盼兄之智解我危局。——弟 陈启 顿首”
他没有过多描述显微镜的原理,而是直接渲染其结果的神秘与震撼。
他相信,对于徐光启这样的人物,没有什么比一个全新未知的领域更具吸引力。
更何况,还隐约暗示了当前的困境。
…
江宁水师驻地。
值守的参将看到李总旗亮出的锦衣卫紧急手令和陈启明的纸条,睡意瞬间全无。
“佛郎机炮舰?!伪装潜入?!”参将惊出一身冷汗,“娘的!这些红毛鬼好大的狗胆!”
他虽对那“陈主事”纸条上的战术建议将信将疑(近战接舷确是明军传统,但对方炮利之言未知真假),但锦衣卫的手令和佛郎机战舰压境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
“击鼓!聚兵!所有能动的大小船只,全部给老子出寨!封锁江面,把那狗屁‘圣玛利亚’号给老子围起来!没有信号,谁也不准先开炮,给老子瞪大眼睛盯紧了!”
急促的战鼓声和号角声瞬间撕裂了夜晚的宁静。
水寨闸门轰然打开,大大小小二十余艘战船火把通明,鱼贯而出,如同被惊扰的蜂群,扑向沉沉睡去的江面。
…
“圣玛利亚”号上。
罗德里格斯,或者说,罗德里格斯舰长,正站在艉楼甲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水寨的动向和逐渐逼近的明军船队。
他早已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明军的调动。
“舰长,明军船只正在包围我们!是否准备战斗?”大副快步走来,语气紧张却带着兴奋。
罗德里格斯摇了摇头,嘴角甚至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不必惊慌。他们不敢先开火。这只是中国人惯常的虚张声势和试探。”
他对自己战舰的火力和水兵素质有着绝对自信。
二十四门重型佛郎机炮,足以在明军那些小船靠近前将它们撕成碎片。
他此行的目的并非与大明全面开战,而是威慑、施压,迫使对方在谈判桌上屈服,交出他们感兴趣的技术和人才(尤其是那个叫陈启的工匠),并获取更多特权。
“让小伙子们各就各位,炮窗打开,但炮口保持原位。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战舰。”罗德里格斯下令,“发出信号,要求与本地最高官员对话。我们可是‘和平’的商人,是来‘贸易’的,不是吗?”
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十足。
…
制造局内,陈启明通过千里镜,清晰地看到了江面上的对峙。
明军战船数量虽多,但体型普遍较小,如同群狼围住了一头披着铁甲的巨象。
而那“圣玛利亚”号侧舷一个个掀开的炮窗和伸出的狰狞炮口,在火把映照下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
他的心脏骤然收紧。
对方的火力远超他的对方的火力竟凶悍至此,全然超乎他的料想!
李总旗带回的消息无误!这根本是一艘一级战舰!
一旦开火,江宁水师这些船恐怕撑不过一轮齐射!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必须避免开战!
至少,在做好准备之前!
…
天色微明。
一骑快马冲破晨雾,疾驰至制造局门外。
马上之人青衣小帽,仆从打扮,却气质清雅,正是徐光启的书童。
他滚鞍下马,气喘吁吁地将一封回信塞给守卫:“快!呈交陈主事!我家公子之信!”
陈启明迅速拆信。
徐光启的回信同样简短,字迹却因激动而略显潦草:
“文远吾弟:来信阅毕,心神俱震!镜下寰宇,闻所未闻,光启心向往之,恨不能肋生双翅!然弟处险境,竟有佛郎机舰逞凶于卧榻之侧?此事非同小可!吾师王侍郎亦已惊动,正连夜具本上奏!吾即刻动身,星夜兼程,必与弟同观奇景,共度时艰!兄 光启 匆匆”
陈启明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徐光启不仅相信了他,更毫不犹豫地选择在这个危险时刻前来!
他甚至已经通过其师王侍郎,将此事直接捅向了更高的层面!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
朝阳初升,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江面上。
对峙仍在继续。
明军战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围着。
“圣玛利亚”号如同磐石般屹立江心,傲慢地展示着其肌肉。
一场可怕的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然而,就在这时,南京方向的水道上,出现了新的船队。
不是战船,而是几艘高大的官船,桅杆上悬挂着南京兵部、应天府的旗帜。
当中一艘船上,一名官员正在大声宣读着什么,身后的随从举着象征权威的节牌。
他们是来自南京城的使者,试图进行外交斡旋,要求与佛郎机舰长对话。
罗德里格斯站在船舷,看着前来谈判的明朝官员,脸上露出了计划得逞的笑容。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通过武力威慑,逼迫对方坐上谈判桌。
陈启明通过千里镜看着这一幕,心中却没有丝毫放松。
谈判?
对方挟巨舰大炮而来,岂是为了公平的谈判?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掠夺罢了。
他看了一眼身旁桌上那具显微镜。
又看了一眼江心那艘嚣张的战舰。
一个念头逐渐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或许…破局的关键,并不只在战场之上。
技术带来的差距,或许最终仍需由技术来弥补。
他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突破。
而徐光启的到来,或许正是最大的转机。
他转身,对赵小旗沉声道:“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制造局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另外,准备好最好的房间,备上茶点,静候徐公子大驾。”
晨光中,江面上的对峙与制造局内的紧张筹备,形成了一幅诡异的画面。
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陷入了一种脆弱的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平静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