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太平洋,深夜。
“幽灵港”如同蛰伏在无垠墨色绸缎上的一块巨大、狰狞的金属疤痕。狂风卷起十几米高的巨浪,疯狂拍打着它钢铁的裙甲,发出雷鸣般的怒吼。暴雨如注,冰冷的雨鞭抽打着平台甲板,溅起迷蒙的水雾。探照灯的光柱在狂乱的风雨中断续摇曳,徒劳地切割着黑暗。
平台内部,最深处的“零号实验室”,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
巨大的环形控制台散发着幽冷的蓝光,映照着悬浮在中央的那个恐怖造物——扭曲的、不断坍缩又重构的“意识扰动模型”此刻正发出不祥的、如同濒死心脏般的剧烈闪烁红光!无数代表神经信号的能量流在其中疯狂乱窜、碰撞、湮灭,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
警报早已被强制静音,只有刺目的红光在舱壁疯狂旋转。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烧焦和某种奇异生物碱的辛辣气味。
……
林可站在环形控制台的边缘,浑身湿透,作战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紧绷的线条。额角的伤口在冰冷空气刺激下隐隐作痛,血水混合着雨水沿着脸颊滑落。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亿万次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控制台中央的操作位上。
那里,悬浮椅中,坐着一个身影。
白色的实验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裸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能看到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头微微低垂着,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近乎僵硬的姿态固定在座椅中,只有搭在悬浮扶手控制面板上的右手手指,在神经质地、微弱地抽搐着。
杜恒。
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林可记忆最深处的脸,此刻就在眼前。但……不是他。或者说,不仅仅是那个在图书馆顶楼用生命推开她的杜恒。
这张脸更加瘦削,颧骨突出,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最令人心碎的是那双眼睛。当林可破开最后一道气密门,强行闯入这风暴核心时,那双眼睛曾短暂地抬起,看向她。
空洞。
麻木。
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倒映着舱内疯狂闪烁的红光,却没有一丝属于“杜恒”的光泽。仿佛里面盛放的,只是一个被强行塞进这具躯壳的、支离破碎的残魂。
只有那微弱抽搐的手指,像是这具躯壳与某个遥远存在之间,最后一丝挣扎的连线。
……
“林可……”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突然从实验室顶部的扬声器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声音带着一丝金属摩擦的质感,正是“幽灵港”的主控AI,“放弃抵抗。你的闯入毫无意义。杜恒的‘意识源质’已与‘时空织机’深度绑定。剥离即意味着彻底的量子退相干。你救不了他。离开,或者,和他一起……归零。”
量子退相干?变成基本粒子?这比粉身碎骨还要彻底!
杜恒,这就是你说的代价吗?
伴随着AI的声音,环形控制台中央那个疯狂闪烁的恐怖模型骤然爆发出更刺目的红光!整个实验室的地板都开始微微震颤!连接在杜恒后颈和太阳穴的数根透明导管内,原本流淌的淡蓝色能量液瞬间变得猩红刺眼!他的身体猛地绷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闷哼!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无法承受的巨大痛苦!
“停下!” 林可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能冻结灵魂的杀意!她手中的脉冲手枪瞬间抬起,幽蓝的电弧在枪口跳跃,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摧毁的目标!这AI没有实体!
AI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倒数计时启动。能量过载不可逆。十……”
地板震颤加剧!控制台的金属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猩红的能量在导管内奔涌,杜恒的身体在悬浮椅中剧烈地痉挛起来!空洞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破碎音节!
林可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巨大的愤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几乎要将她吞噬!摧毁控制台?杜恒的意识会瞬间消散!什么都不做?他和这座炼狱一起化为灰烬!
九……
就在这时!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磅礴浩瀚的暖流,如同沉睡的星核苏醒,猛地从林可左臂针孔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席卷全身!这股力量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它不再仅仅是抚慰或支撑,更像是一种……绝对的掌控!一种对自身、对周围能量、甚至对那无形时空扰动的……洞悉与支配!
同时,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带着杜恒全部意志的信息洪流,如同开闸的洪水,顺着中和剂建立的意识桥梁,狂暴地冲入林可的脑海!
不是记忆片段!是知识!是理解!是他在这个地狱般的“时空织机”中被反复撕裂、解析、折磨的无数个日夜,所被迫吸收、理解、最终反向推导出的……核心方程式!
关于“时空织机”的能量循环节点!
关于意识量子态在强扰动场中的稳定锚定!
关于……如何利用这即将爆发的毁灭性能量,完成一次匪夷所思的……拓扑转换!
杜恒在用他最后残存的本源意识,向她传递生的钥匙!也是摧毁这魔窟的武器!
“呃啊!” 巨大的信息冲击让林可闷哼一声,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的眼神,却在瞬间变得无比清明!无比锐利!如同拨开了最后的迷雾,洞悉了宇宙间最精妙的齿轮咬合!
她猛地看向控制台中央那个疯狂闪烁的猩红模型!那不再是恐怖的造物,而是一个……等待被引导的能量旋涡!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瞬间锁定了模型中几个正在剧烈波动的、代表时空扰动的关键奇点!
八……
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犹豫!林可猛地将手中的脉冲手枪插回枪套!她的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在剧烈震颤的地板上冲向环形控制台!目标——杜恒所在的悬浮椅操作位!
“阻止她!” AI的电子音第一次出现了急促的波动!
嗡!
实验室穹顶,几个隐藏的激光发射口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致命的灼热射线交织成网,切割向林可冲刺的路径!
林可甚至没有减速!她的身体在高速冲刺中做出了一个违背物理常识的、如同瞬移般的诡异折线规避!左臂针孔处爆发的中和剂力量不仅赋予了她洞察,更赋予了她超越极限的反应和速度!灼热的激光擦着她的残影射空,在地面留下焦黑的痕迹!
七……
林可冲到了操作位前!杜恒的身体在剧烈的痉挛中,那双空洞痛苦的眼睛似乎穿透了混乱,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聚焦在了她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求救,只有一种……托付一切的决绝。
林可的指尖,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按在了悬浮椅扶手上那个复杂无比、布满了奇异符文和能量节点的控制面板上!不是胡乱操作!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地对应着脑海中杜恒传递过来的、那庞大信息流的核心指令!
她的指尖在符文上飞速划过,留下残影!每一次点击,都精准地嵌入“时空织机”那狂暴能量流的薄弱节点!每一次滑动,都在引导着那即将失控的猩红能量,沿着一条全新的、由杜恒的方程式定义的拓扑路径奔涌!
她不是在操作机器!
她是在指挥一场能量的交响乐!一场以毁灭为序曲,以新生为终章的时空拓扑风暴!
六……
嗡——!
整个“零号实验室”发出了震耳欲聋的轰鸣!不再是毁灭前的悲鸣,而是一种能量被强行扭转路径的、痛苦的咆哮!环形控制台中央那个巨大的猩红模型,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扭曲!狂暴的能量流不再无序碰撞,而是被强行收束、引导,沿着林可指尖划定的路径,疯狂地涌向……悬浮椅下方的某个核心能量池!
连接在杜恒身上的导管,猩红的能量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变淡!他身体的痉挛迅速减弱,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来,头无力地歪向一边,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那双眼睛,缓缓闭上。
五……
“错误路径!能量逆流!核心熔毁风险100%!终止!立刻终止!” AI的电子音第一次带上了惊恐的尖叫!
但已经太迟了!林可的指尖完成了最后一道指令!一个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淡蓝色拓扑结构,如同巨大的星图,瞬间在杜恒的悬浮椅上方成型、旋转!它疯狂地抽取着“时空织机”那即将爆发的毁灭能量!
四……
核心能量池发出了刺目的白光!如同超新星爆发的前奏!巨大的能量被拓扑结构疯狂压缩、转化!
三……
林可猛地转身!不再看那濒临崩溃的能量核心,不再看悬浮椅上生死不明的杜恒。她扑向环形控制台边缘,抓起一个固定在墙壁上的、橙红色的紧急逃生舱启动手柄,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拉下!
嗤——!
刺耳的液压排气声响起!她身后,环形控制台侧方,一块厚重的合金地板猛地向下打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的小型球形逃生舱!
二……
“不——!” AI的电子尖啸被淹没在能量核心发出的、如同恒星坍塌般的恐怖嗡鸣中!
林可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入那冰冷的、狭窄的球形空间!
舱门在她头顶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那毁灭的白光和震耳欲聋的轰鸣!
一……
归零。
……
巨大的爆炸无声地吞噬了“幽灵港”的核心区域。没有冲天的火光,只有一团极致压缩、又瞬间释放的纯白色能量光球,如同创世之初的奇点,在深海的巨大压力下猛地膨胀,又瞬间坍缩!坚固的合金如同纸片般扭曲、撕裂!狂暴的能量冲击波横扫一切!
球形逃生舱如同狂风中的一粒尘埃,被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抛射出去,瞬间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与汹涌的波涛之中。
……
三个月后。初冬。明德大学。
夜色深沉,细碎的雪花无声飘落,在昏黄的路灯下飞舞,给寂静的校园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化学楼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窗户漆黑,只有顶楼的应急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年前的血雨腥风,仿佛已被时光和这场初雪悄然掩埋。
林可站在化学楼前的小广场上。没有撑伞,细小的雪花落在她深灰色的羊毛大衣上,落在她梳理整齐、却依旧透着冷冽气息的发间。她的身影在路灯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如同扎根于这片土地的古树,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
手臂内侧,那个微小的针孔早已愈合如初,皮肤光滑平整。但皮肤之下,那股源自中和剂的温热感,如同永不枯竭的地热,始终存在。它不再闪烁幽蓝的光芒,却以一种恒定的、稳定的频率脉动着,如同……一颗遥远星辰的心跳,通过无形的引力波,跨越时空,传递着安好的讯息。
她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本破损不堪的硬壳笔记本。封皮焦黑卷曲,边缘被烧毁,内页泛黄,许多地方被污迹覆盖,字迹模糊。正是杜恒的遗物。
寒风卷起雪花,吹动着笔记本残破的书页。纸张在风中哗啦作响,顽强地翻动着,最终停在最后一页——那片被焦黑污迹覆盖了大半、却依稀能辨认出最后一行公式的角落。
“…时空连续性方程…扰动节点…锚定…代价…”
字迹在“代价”二字后中断,被污迹吞噬。
林可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中断的公式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抚过那焦黑的边缘,抚过杜恒力透纸背的、最后的笔迹。
代价……
杜恒,你付出的,我背负的,所有逝去的……最终,都化作了这条未尽的方程式。
寒风凛冽,卷起更多的雪花。路灯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
林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冰冷的空气,穿透了厚重的化学楼墙壁,穿透了时空的层层帷幕,投向某个无法被观测、却真实存在的坐标。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很轻很轻,如同叹息,又如同跨越了生死的低语,融化在飘落的雪花里:
“杜恒……”
她顿了顿,将掌心的笔记本轻轻合拢,紧紧按在胸前,感受着那焦黑封面下无声的重量,也感受着左臂深处那稳定而温热的脉动。
寒风卷起她的衣角,吹动着书页,发出如同循环余音般的哗啦声响。
“无论你在哪个时空维度……”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和一种永不熄灭的坚定:
“我们的方程式……”
“永不终结。”
风雪无声。路灯昏黄的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洁白的雪地上。她站在明德化学楼前,如同一座沉默的丰碑,又像一个永不放弃的解题者。掌心的笔记本,和左臂深处的温热,是她永恒的航标。
黑暗的尽头,或许不是答案,而是下一个等待书写的方程。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