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知者号”如同一位身负重伤、濒临死亡的远古巨兽,沉默地漂浮在远离“涅盘星”那片恐怖湮灭空域的深邃黑暗之中。舰体外壁上,能量灼烧的焦痕、微陨石撞击的凹坑以及结构应力撕裂的破口,在遥远星光的冰冷映照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偶尔有细小的、由泄漏冷却剂瞬间冻结而成的冰晶,从破损的管道和装甲接缝处飘散开来,无声无息地融入真空,如同这艘巨舰默默流淌的、冰冷的血液与叹息。
舰桥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短暂的劫后余生庆幸早已被更冰冷的后怕和更沉重的责任所取代,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沃森舰长面沉如水,目光扫过每一个系统负责人的面孔,听着他们逐一汇报最终的损伤评估报告。清单长得令人窒息,每一项都意味着战斗力的巨大折损。“……综上所述,舰长,‘探知者号’已丧失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远程深空探索能力,以及至少百分之四十的主动自卫与反击能力。以目前状态,进行超光速航行风险极高,结构可能无法承受时空张力。若要返回地球圈,我们迫切需要外部力量接应,并至少进行三次中途停靠和大型船坞级维修。”
“批准拟定的紧急维修方案。集中所有资源,优先恢复最基础的亚光速航行能力和内部生命维持。通讯能力暂维持最低接收模式。”沃森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但那紧抿的嘴角和眼角的细微抽动,暴露了她内心承受的千钧压力。她缓缓转向杜恒和林可,“杜研究员,林顾问,你们从‘收割者号’最后时刻捕获的数据……”
杜恒立刻将个人屏幕上的分析内容共享到主屏幕。那几段来自“收割者号”临终“馈赠”的残缺数据包,如同毒蛇口中拔下的淬毒獠牙,即便只是静态显示,也散发着令人不安的不祥气息。
“数据包本身采用了星N内部的最高等级量子加密,且其结构因强湮灭场干扰而极不稳定,处于信息熵增的临界点,任何强行暴力破解的尝试,都极可能导致信息结构彻底崩溃,所有数据永久性丢失。”杜恒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但我们设法分析了它的底层数据流特征和残余能量签名……”
他熟练地调出另一组对比数据,那是之前从“涅盘星”深处接收到的、属于“先行者”文明的、纯净而悲怆的信息流特征频谱。
“高度同源,匹配度超过99.7%。可以百分之百确定,这就是星N从那片自我毁灭的遗迹中,于最后关头强行窃取并试图传出的东西。”林可接话道,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动,“虽然这只是庞大信息中微不足道的碎片,但根据其残留的数据结构框架和溢出的能量模式进行模拟重构……”
她纤细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了几下,一个基于算法推测性补全的、粗糙的模型被构建出来——那并非他们之前理解的、描述毁灭过程的“终末方程”本身,而是一个显得更加复杂、精密,更像是某种高阶启动协议或非线性导航密钥的复合逻辑结构。
“他们拼死偷走的,可能不是‘炸弹’本身的结构图,”杜恒的声音因干涩而显得有些沙哑,“而是……启动那‘炸弹’的触发器的一部分,或者……一张通往宇宙中可能存在的、更多同类型‘炸弹’所在地的……残缺星图碎片。”
这个结论像一道刺骨的寒流,让舰桥内的温度仿佛又骤然下降了几度,所有人的脊背都感到一阵发凉。
“更糟糕的情况是,”林可补充道,她调出了一段刚刚被过滤解码的、微弱到几乎湮灭的、附着在数据包传输协议边缘的广播冗余代码,“这是‘收割者号’在最后毁灭瞬间,除了向我们这个最近单位进行广播外,同时以超空间紧缩脉冲方式,向一个预设的、非地球的深空坐标点,持续发送的……重复信标。其目的……极大概率是试图将这块窃取到的碎片数据,传给他们潜伏在地球圈或银河系其它角落的……后备力量或隐藏节点。”
沃森舰长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微微前倾:“他们成功了?信号发出去了?”
“无法完全确定。湮灭场的扩张速度太快,干扰强度呈指数级增长,成功完成超空间传输的概率……根据模拟,低于百分之三点四……”杜恒顿了顿,语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但是,舰长,概率并非为零。”
沉默。
令人窒息的、压得人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沉默。
星N的主力连同其疯狂的领袖已然覆灭,但其最核心、最危险的战利品,那足以引发新一轮灾难的火种,却有可能已经被送了出去。哪怕只是一块微不足道的碎片,也足以在那些潜伏的、狂热的残余分子中,点燃新的、更加不可预测和控制的疯狂波澜。
“我们必须立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终末方程’的真相和这危险数据包的存在,报告给地球IcSAEc最高总部!”一位安全官率先从震惊中恢复,急切地建议道。
“不行。”沃森舰长几乎是立刻、斩钉截铁地否决了这个提议。
众人惊愕地看向她。
“我们的超空间通讯阵列在主结构震颤中严重受损,进行跨星际加密超光速通讯,需要消耗我们目前仅剩能源的百分之四十以上,且信号强度无法保证稳定,在深空中极易被未知第三方截获。”沃森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位舰桥成员的脸庞,声音低沉而清晰,“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如何能确保,此刻在地球IcSAEc总部里,接收并解读这条信息的一方,就一定是绝对‘干净’、绝对可信的?”
她的话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醒了所有人,带来更深的寒意。
星N能渗透进入明德大学这样的核心研究机构,能悄无声息地发展到建造出“收割者号”这样的超级战舰,其势力早已盘根错节,深入角落。谁敢保证,以扞卫人类为己任的IcSAEc内部,甚至更高决策层,就没有他们潜伏的“眼睛”?
一旦这条蕴含着终极力量和终极毁灭的信息被截获或泄露,后果不堪设想。那将不是在警告家园,而是在向所有潜在的、隐藏的豺狼秃鹫,指明一条通往他们梦寐以求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神之力量”的道路!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导航员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茫然和无措。
杜恒和林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与前所未有的沉重负担。
“我们必须回去。”林可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打破了令人压抑的沉默,“亲自回去。只有我们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一切,以及我们脑中最直接的记忆和这份无法通过任何信道安全传输的物理数据载体,”她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的印记和杜恒控制台上的存储单元,“才是唯一绝对可信的、完整的证据链。”
“但我们的船……现在的状态……”伊莎贝拉·陈博士面露难色,看着损伤报告清单,语气沉重。
“尽最大努力修复,利用一切可用资源,达到最低限度的亚光速航行标准。然后,”沃森舰长做出了最终的、也是无比艰难的决定,她的目光越过舷窗,投向主屏幕上那颗遥远的、此刻看起来无比脆弱而又温暖的蔚蓝色星球,“我们必须像幽灵一样,沉默地、隐蔽地返航。我们不能冒险发出任何可能暴露我们所在位置、以及我们究竟带回了什么的东西。”
“家园可能尚未意识到,真正的阴影已然逼近,甚至可能就在灯火阑珊之处,”杜恒低声说,他的目光仿佛已经穿透了无尽的空间距离,看到了地球之上某些正在暗中涌动的不祥潜流,“而我们千辛万苦带回去的,既是对末日的最严厉警告……”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回主屏幕上那既危险又诱人的数据碎片,语气变得更加凝重。
“……也可能是一份,足以引来所有潜伏秃鹫的……血腥祷文。”
“探知者号”缓缓调整了姿态,将布满创伤的舰首,对准了遥远太阳系中,那颗名为家园的蓝星方向。
只是这一次,归途不再充满探索者的荣耀与期待,而是布满了猜疑的荆棘和使命带来的沉重阴影。他们是从宇宙地狱边缘挣扎归来的信使,怀揣着足以拯救或彻底毁灭文明的真相,却无人知晓,家园是否已做好了聆听这残酷真相的准备。
而那被窃取的“回声”,那一小块危险的数据碎片,或许早已先于他们沉默的航程,如同一颗致命的孢子,借助着超空间脉冲的余波,悄无声息地,飘向了那片尚在睡梦中的、毫无防备的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