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最终没有驶入那座南方小城的市区,而是在郊区一家略显偏僻的医院后门停下。这里显然已经提前清过场,显得异常安静,只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员在附近警戒。空气里弥漫着南方特有的、潮湿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植物过度生长的青涩味道。
陈山河在狱警的严密押解下,戴着沉重的手铐脚镣,笨拙而缓慢地挪下车。脚镣的铁链摩擦着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格外清晰。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栋灰白色的、毫无特色的住院部大楼。母亲,就在这里面。
他被带进一部专用的电梯,直达某个楼层。走廊里空无一人,光线昏暗,只有尽头的病房门口站着两名当地的警察和一名监狱方面的干部。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病房门被推开。一股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生命即将流逝的、难以言喻的气息扑面而来。陈山河的脚步在门口顿住了,那一瞬间,他几乎丧失了走进去的勇气。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单调的“滴答”声。陈小雨守在床边,眼睛红肿,脸色憔悴。听到动静,她猛地抬起头,看到门口那个戴着沉重戒具、穿着囚服的身影时,她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哭出声。
陈山河的目光,越过妹妹,落在了病床上。
那张床上,躺着一个人形,瘦小、干瘪,几乎被白色的被单淹没。露在外面的手臂枯瘦如柴,皮肤松弛地搭在骨头上,布满深色的老年斑。头发几乎全白了,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戴着氧气面罩,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那是……母亲?
陈山河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发黑。他记忆中的母亲,虽然辛劳,但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头发乌黑,手脚利落。而眼前这个形销骨立、气息奄奄的老人,与他记忆中的形象重叠不到半分。
岁月和苦难,竟然能将一个人改变到如此地步?
他戴着镣铐,迈着极其艰难、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挪到病床前。铁链拖地的声音,仿佛是敲击在每个人心上的丧钟。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在病床前跪了下来。膝盖撞击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妈……”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得几乎不成调,带着剧烈的颤抖。
病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眼皮极其缓慢、费力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浑浊、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茫然地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向跪在床前的儿子。
她看了他很久,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是认出了他,又像是不敢确认。她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艰难地嚅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陈山河将身体俯得更低,耳朵几乎要贴到母亲的嘴边。
“……山……子……”
这两个字,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力气,微弱得像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
陈山河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划过他粗糙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也滴落在母亲枯瘦的手背上。他多想握住母亲的手,像小时候那样,感受那熟悉的温度和粗糙的掌纹。但他不能。他的手腕被冰冷的手铐锁住,无法动弹。
他只能这样跪着,戴着这象征罪孽与惩罚的镣铐,看着生命在母亲体内一点点流逝。物是人非,莫过于此。他曾拥有令北林震颤的权势,却无法在母亲最需要的时候,给她一个最简单的拥抱;他曾自以为能掌控一切,却连至亲的生命都无法挽留。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和仪器的滴答声中缓慢流淌。陈山河就那样跪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凝固的、悲伤的雕塑。他看着母亲,母亲也偶尔用那涣散的目光看着他。没有太多的言语,也无法有更多的言语。所有的悔恨、愧疚、思念与告别,都凝聚在这沉默的、镣铐下的凝视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眼睛缓缓闭上,呼吸似乎变得更加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探视的时间快到了。身后的狱警上前一步,低声提醒。
陈山河深深地、最后地看了母亲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连同这无尽的悔恨,一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艰难地、依靠着腰腹的力量,支撑着戴着沉重脚镣的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他没有再看妹妹,也没有再回头。在狱警的押解下,他迈着比来时更加沉重、更加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离开了病房,离开了那个承载着生命最后时刻的房间。
身后,病房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里面的一切,也仿佛隔绝了他与过去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情联系。
归程的囚车里,陈山河依旧沉默。窗外的繁华世界飞速倒退,却再也无法在他眼中留下任何痕迹。他的世界,只剩下病房里那苍白的光线,母亲枯槁的容颜,和自己手腕脚踝上那冰冷刺骨的镣铐。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而这泪,只能流在这无声的、镣铐下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