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断肠的琴声如同幽灵般,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缠绕片刻,便倏然断绝,留下更深的死寂和悬疑。江疏影蜷缩在书房冰冷的门边,那悲怆的余音似乎还烙在她的耳膜上,与陆沉舟方才那番冰冷彻骨的话语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反向误导?继续唱戏?她成了戏台上的丑角,命悬一线,却连剧本由谁书写都不知道。
陆沉舟已然背过身去,重新望向窗外那株白梅,仿佛刚才那番决定他人生死的言论只是随口一提。他将那盛放着假舆图的紫檀木盒随意地放在多宝阁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其旁的一只旧花瓶并列,看不出丝毫重视。
“贺平。”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出门外。
一直如同影子般守在门外的贺平应声而入,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漠表情,甚至没有多看瘫坐在地的江疏影一眼。
“带她下去。清理干净,换身衣服。”陆沉舟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破损的器物,“从今日起,她住回西厢。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踏出院子半步。”
“是。”贺平躬身领命,随即转向江疏影,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执行命令的漠然,“请。”
江疏影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贺平并没有伸手搀扶的意思,只是耐心地、冰冷地等着。最终,她咬着牙,凭借一股不愿在这人面前彻底垮掉的倔强,用手撑着门板,一点点站了起来。
跟着贺平走出书房,重回那间狭小的西厢房。一路上,她只觉得这别院的每一寸空气都充满了无形的窥视和压迫。那个发出灯语的“内鬼”,是否就隐藏在这些看似平静的窗棂之后?
贺平送来热水、干净衣物和一份简单的饭食,依旧一言不发,放下便走。
江疏影机械地清洗着身上的血污和尘土,水温烫得皮肤发红,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谢穗安苍白的面容、那柄幽蓝的软剑、陆沉舟冰冷的眼神、还有那不知来自何处的断肠琴音,在她脑中反复闪现,几乎要将她逼疯。
她被再次囚禁了。这一次,是以“棋子”和“诱饵”的身份。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贺平每日准时送来饭食,态度一如既往的冷漠疏离。陆沉舟再未现身。那间书房的门始终紧闭着。别院里静得可怕,仿佛葛岭的鲜血和死亡从未发生过。
江疏影试图从贺平口中套话,哪怕只是一个眼神的暗示,但贺平的防守密不透风。她也曾再次仔细检查那本《金石录》,却再未发现任何新的批注或隐藏的信息。那密码本如同烫手的山芋,她既不敢离身,又不知该如何使用。
直到第三日午后,贺平送来饭食时,除了往常的粥饼,还多了一本书。一本她从未见过的、封面没有任何题签的残旧书册。
“公子吩咐,你若无事,可翻看此书解闷。”贺平将书放在桌上,语气毫无波澜,说完便走。
江疏影的心猛地一跳。陆沉舟会好心给她书解闷?绝无可能!
她立刻拿起那本书。书册很薄,纸张泛黄发脆,边角严重磨损,似乎年代极为久远。封面和扉页都已缺失,无从得知书名作者。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内页。
里面的文字并非汉文,而是一种她完全陌生的、更加古老晦涩的文字,夹杂着一些奇特的图画——滔天的巨浪、狰狞的海兽、破碎的舟船、以及一些仿佛星辰运行的轨迹图。这像是一本……记载海外奇谈或航海古法的异域古籍?
陆沉舟给她看这个做什么?
她耐着性子,一页页翻下去。文字她自然是一个不识,但那些图画却描绘得极为精细,透着一种神秘荒蛮的气息。当翻到书中后部时,她的目光骤然凝固了。
那一页上,绘着一幅巨大的漩涡图,漩涡中心幽深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而在漩涡之畔,用另一种稍新的墨色,勾勒着一艘小船的轮廓。那小船的画风,与书中其他古拙的图画截然不同,简洁而精准,更像是一种……标注?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那小船旁边,还有人用极其细的笔,写下了一个小小的、她依稀能辨认出的蒙古文字符!
这个字符,她在那份假舆图上见过!位于图卷角落,当时未曾留意,此刻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她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这不是一本简单的闲书!陆沉舟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他无法明言,甚至不能信任身边的贺平,只能用这种隐晦到极致的方式,将线索藏在另一本看似毫不相干的“残卷”之中!
这蒙古文字符代表什么?这古老的漩涡图又预示着什么?那艘后来添加的小船,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
她猛地将书翻回前面,不顾那些无法识读的文字,只专注于那些图画。巨浪、海兽、星图……她努力回忆着假舆图上的细节,试图找出两者之间可能存在的联系。
北溟?书中一幅图画旁边,有几个模糊的汉字注释,似乎提到了“北溟”二字。那是传说中的北海,极北之海,虚无缥缈之地。舆图上似乎也有一处边缘标注,指向虎跪山以北的广阔水域……
一个荒谬而大胆的念头窜入她的脑海。
难道……真正的舆图,或者真正的关键信息,并非完全关于陆路?蒙古人南下的野心,或许不止步于虎跪山?那假舆图上的陆路陷阱,是为了掩盖真正的水路意图?
而这本残卷,这本描绘着北海巨浪、神秘航道的古书,才是揭示真正危机的钥匙?
陆沉舟将她困于此,示以外界的风平浪静,却暗中将这惊天的迷雾一角,通过这样一本“闲书”,透露给了她这个“鱼饵”?
他到底想做什么?是试探她的悟性?还是真的在无人可信的绝境中,不得已向她这个棋子传递警讯?
江疏影紧紧攥着那本残破的古籍,只觉得它比那方石砚、那卷假舆图更加沉重。它指向的,是一片更加浩瀚、更加凶险、完全超出了她想象的——北溟之海。
而她自己,则仿佛正站在那巨大漩涡的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寸寸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