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济号”海船吃水深,航速稳,航行在冬日的东海上。与老海狼那艘破旧帆船相比,这艘船显得坚实可靠许多。船主姓林,是个面色黝黑、言语不多的中年汉子,接了陈舵主的信后,对江疏影等人颇为客气,安排了他们住在条件相对较好的客舱。
海上的日子单调而漫长。天空大多数时候是铅灰色的,海风带着湿冷的寒意。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江疏影大部分时间待在舱内,反复回忆、推敲着北上的每一个细节,试图从那些错综复杂的事件中,梳理出更清晰的脉络,尤其是关于“菩提子”、星槎先生,以及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内奸。
沈允明则常常与林船主交谈,了解海况、航线以及沿海各州府的近况。阿阮负责照料众人的起居和警戒,朴智秀则依旧安静,有时会帮着船上的厨子做些杂活,更多时候是望着海面出神。
航行了两日,一路顺风,并未再遇到不明船只或官军盘查,仿佛之前的惊险都只是幻觉。然而,这种平静反而让江疏影感到一丝不安。贺平绝不会轻易放弃,越是平静,可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这日夜里,海上起了大雾。浓重如牛奶般的白雾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噬了海船,能见度降至不足数丈。海浪声在雾中变得沉闷而模糊,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艘船在无尽的虚无中漂浮。林船主下令降下半帆,减缓航速,并让水手不断敲击梆子,警示可能靠近的其他船只。
江疏影无法安睡,披衣起身,走到甲板上。雾气冰冷潮湿,附着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桅杆顶端的灯笼在浓雾中化成一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如同鬼火,只能照亮周围一小片翻滚的雾墙,更显诡异。
林船主亲自在舵轮前,神色凝重。有经验的老水手都知道,海上夜雾,是航行的大敌,不仅容易迷失方向,更可能触礁或者遭遇不测。
“这雾来得邪性,”林船主对走到身边的江疏影低声道,“按常理,这个季节,这片海域不该有如此浓重持久的大雾。”
江疏影心中那股不安感更加强烈。她扶着冰冷的船舷,极力向雾中望去,却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无边无际的白,和那单调重复的梆子声。
时间在死寂与迷雾中缓慢流逝。约莫子时前后,负责在船头了望的水手突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呼喊:“有光!前面有光!”
众人心中一紧,循声望去。只见在船头左前方极远处的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灯光!那灯光孤零零的,在无边的雾霭和海浪中若隐若现,仿佛幽冥鬼火。
“是灯塔?还是别的船?”沈允明也来到了甲板上,皱眉问道。
林船主眯着眼看了半晌,摇了摇头:“这片海域没有灯塔。若是船只,为何只亮一盏灯?而且……那灯光似乎不动。”
孤灯,迷雾,不动……这组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靠过去看看?”一名水手提议。
“不可!”林船主立刻否决,“情况不明,贸然靠近太危险!保持距离,继续观察!”
“安济号”调整航向,试图与那孤灯保持平行。然而,无论他们如何转向,那点孤灯仿佛幽灵般,始终出现在他们左前方的固定方位,距离似乎也未曾改变!
“它在跟着我们?!”阿阮的声音带着一丝惊疑。
这不可能!除非那灯是固定在某处,而他们的船一直在绕圈子!林船主脸色大变,立刻命令水手测量水深,核对罗盘。
测量结果让人心底发寒——水深异常,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不稳!他们似乎闯入了一片磁场混乱、暗礁密布的危险海域!而那盏孤灯,很可能就是设置在某个致命暗礁上的……诱饵?!传说中,有些海盗或不法之徒,会在危险海域设置假灯塔,引诱船只触礁,然后抢夺财物!
“快!转向!离开这里!”林船主嘶声大吼,拼命转动舵轮!
水手们奋力调整船帆!
然而,就在“安济号”艰难转向之际,侧前方的浓雾中,那盏孤灯的旁边,又骤然亮起了另外两盏灯!三盏灯呈品字形排列,灯光在雾中扭曲晃动,仿佛三只窥伺猎物的恶魔之眼!
与此同时,一阵若有若无、缥缈诡异的歌声,顺着海风,穿透浓雾,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那歌声腔调古老怪异,听不清歌词,却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魔力,让人头皮发麻!
“是……是海妖!是海妖的歌声!”一个年轻的水手吓得面无人色,尖叫起来。
恐慌瞬间在船上蔓延!就连一些老水手也面露惧色。在茫茫大海上,遇到无法解释的诡异现象,最是摧垮人的意志。
“稳住!不要慌!那是人装的!”林船主强自镇定,厉声呵斥,但他紧握舵轮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江疏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聆听着那诡异的歌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三盏鬼火般的灯光。是阴谋!一定是贺平或者那些神秘海寇的阴谋!他们利用这罕见的大雾和人们对未知的恐惧,布下了这个心理战局!
“林船主!不要管那灯光和歌声!相信你的罗盘和经验,找准一个方向,冲出去!”江疏影大声喊道,她的声音在恐慌的船上显得格外清晰坚定。
仿佛被她的镇定所感染,林船主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看那诱人致命的灯光,也不再理会那扰人心神的歌声,全力专注于操控船只,凭借着他几十年航海积累下的、几乎成为本能的方向感,指挥着“安济号”向着一个他认为正确的方向奋力冲刺!
船体在波浪和暗流中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散架。浓雾依旧,那三盏孤灯和诡异歌声如影随形,但距离似乎渐渐拉远了些。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前方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天空也不再是那种吞噬一切的纯白。紧接着,一阵强劲的、方向稳定的海风吹来,瞬间吹散了部分浓雾!
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照亮了海面。那三盏诡异的孤灯和摄魂的歌声,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罗盘指针也恢复了稳定。
他们冲出来了!
所有人都瘫倒在甲板上,浑身被冷汗和雾气浸透,有种虚脱般的后怕。
林船主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海水,心有余悸:“好险……方才那片海域,地图上并无标注,定是近年新生的暗礁区,被歹人利用了……”
江疏影望着身后那依旧被浓雾笼罩的海域,心中凛然。贺平的手段,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这种鬼神莫测的伎俩都使了出来。这南归的最后一段海路,注定不会平静。
“安济号”调整好航向,继续南下。天边,已隐隐泛起了一丝微白。
黎明将至。
江疏影回到舱内,桌上一盏油灯如豆,火苗在玻璃罩中静静燃烧。她拿出那份染血的边防草图,在灯下缓缓展开。粗糙的纸张,清晰的墨线,勾勒着北地的山川险隘,也承载着无数的牺牲与希望。
孤灯照夜,迷雾锁海。但只要灯不灭,船不沉,路,就还在脚下。
她小心翼翼地将草图卷起,贴身藏好。目光穿过舷窗,望向南方那越来越清晰的海平线。
临安,就在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