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寨的焦糊味和血腥气在夜风中久久不散,如同冤魂的呜咽。废墟旁临时搭起的草棚下,王瘸子的遗体被一领干净的麻布覆盖着,韩栋如同石雕般跪在旁边,一双血肉模糊的手死死攥着,虎目赤红,却流不出一滴泪。老耿、黑子等人沉默地处理着其他阵亡弟兄的后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悲怆和压抑的暴戾。
我(杜文钊)站在尚未燃尽的寨门残骸旁,夜风吹动我染血的衣袍,血刀经内力在体内奔腾咆哮,左臂经脉那丝因瘴毒和旧伤残留的滞涩感,竟在这极致的愤怒与杀意冲击下,隐隐有松动之感。但我此刻无心顾及内力变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和更深的算计中。
王瘸子死了,用最惨烈的方式。他临死前用手指抠挖泥土,绝不仅仅是无意识的挣扎!他一定留下了什么!
“韩栋,”我走到他身边,声音嘶哑低沉,“老王临死前,有没有说什么?或者……有什么异常?”
韩栋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化为剧烈的痛楚,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没有……火太大……烟太浓……我只来得及把他拖出来一点……他……他最后好像指了指胸口……然后就……”他说不下去,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胸口?我瞳孔一缩,猛地蹲下身,轻轻掀开盖着王瘸子遗体的麻布。他胸口的箭簇已被韩栋折断,但伤口依旧狰狞。我的目光落在他紧紧攥着的右拳上。之前只顾悲痛,未曾细看。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他那已经僵硬冰冷的手。
掌心里,赫然是一块被鲜血浸透、边缘焦黑、却依旧能看出原本白色的碎布片!布片皱成一团,上面似乎有字!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血书!王瘸子在生命最后时刻留下的血书!
我颤抖着,用最轻的动作,将那块沾满兄弟热血的布片展平。借着远处未熄的火光,可以看到上面用血歪歪扭扭地写着几行字,字迹潦草,显然是仓促间用指尖蘸血所书:
“黑风寨……东三里……落魂涧……水下……铜……账册……李……通……缅……”
落魂涧!水下!铜和账册!李崇道通缅!
王瘸子!我的好兄弟!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尽最后力气,给我们指明了最关键的铁证所在!黑风寨东三里的落魂涧水下,藏着的不仅是铜,还有账册!这无疑是比那本暗账更直接、更致命的证据!足以坐实李崇道通敌叛国之罪!
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又被我强行压下。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王瘸子用命换来的情报,必须立刻转化为行动!
我小心翼翼地将血书碎布贴身藏好,仿佛捧着千斤重担。我站起身,目光扫过悲恸的韩栋、沉默的老耿黑子,以及周围那些满眼悲愤和期待的苗人。
“弟兄们!苗寨的乡亲们!”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力量,穿透夜色,“老王的血,不会白流!苗寨的仇,必须血偿!”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韩栋!”我喝道。
韩栋猛地抬头,眼中死寂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
“还能不能提刀?!”
“能!”韩栋嘶声低吼,挣扎着站起,尽管身形摇晃,但眼神已恢复狼一般的凶悍。
“好!”我目光锐利如刀,“老王用命,给我们换来了李崇道通敌叛国的铁证所在!就在黑风寨东三里的落魂涧水下!”
众人呼吸一窒,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
“但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我话锋一转,压制住众人的躁动,“土司兵刚退,必然戒备森严。我们人手折损,伤员众多,强攻落魂涧,无异于送死!况且,李崇道在临安府必然还有后手,周御史那边态度未明,我们不能再冒险!”
“那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算了?!”一个苗人青年红着眼睛吼道。
“当然不!”我斩钉截铁道,“仇要报,但要报得聪明!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是恢复元气,是……把这血书,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我看向一直沉默警戒在旁的崔振:“崔总旗!”
崔振迈步上前,脸色凝重:“杜千户有何吩咐?”
“苗寨惨状,你已亲眼所见。王总旗临终血书,指向明确。李崇道及其党羽,已是丧心病狂,杀人灭口,证据确凿!”我盯着他,一字一顿道,“请崔总旗立刻派人,护送这份血书,星夜兼程,回报周御史!并将此地惨状,一五一十禀明!请御史速做决断,发兵围剿黑风寨,起获水下铁证!迟则生变!”
这是将球彻底踢给周文彰!用王瘸子的血和苗寨的惨状,逼他立刻站队,采取行动!只要周文彰派兵,落魂涧的证据就是压倒李崇道的最后一根稻草!
崔振看着我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小心包裹好的血书碎布,眼神复杂。他清楚这薄薄布片的分量。沉吟片刻,他重重点头:“好!我亲自带一队人回去!定然将血书和此地情况,原原本本禀报御史!”
“有劳!”我拱手,将血书郑重交到他手中。
崔振不再多言,点齐五名缇骑,翻身上马,如同利箭般射入黑暗,朝着临安府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声远去,苗寨重归死寂,但一种新的、更加凌厉的杀气,却在空气中凝聚。
“韩栋,老耿,黑子!”我转身,目光扫过麾下残存的弟兄,“立刻清点所有能用的武器、弓箭!组织寨中青壮,加固寨墙,设置陷阱!土司兵和李崇道的走狗,很可能还会再来!我们要守住这里,等到周御史的兵马!”
“是!”众人轰然应诺,悲愤化为力量,迅速行动起来。
我走到头人面前,深深一躬:“头人,杜某连累寨子,罪该万死!但请再信我一次!守住寨子,等官兵一到,便是我们报仇雪恨之时!届时,杜某必为寨子讨回公道,手刃仇人!”
头人看着我,苍老的脸上皱纹如同刀刻,他沉默良久,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话道:“寨子……和你……一起!”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如千钧。这意味着,整个苗寨,将最后的希望,押在了我的身上。
我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投入紧张的布防中。
这一夜,苗寨无人入睡。幸存的人们忍着悲痛,在废墟和血迹中,用木头、石块和仇恨,构筑着最后的防线。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远处黑风寨方向的深山,如同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再次扑来。
我站在残破的寨墙上,望着东南方临安府的方向,手中紧握血饕餮。王瘸子的血书,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烫着我的心口。
周文彰,你会如何选择?是顺势而为,借此扳倒李崇道,立下大功?还是畏首畏尾,坐视证据毁灭?
这滇南的天,是彻底撕裂,还是重归混沌,就看你这最后一步了。
而我杜文钊,将在这血与火的炼狱中,等待最终的审判,或者……亲手执行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