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提醒言犹在耳,职方司内的暗流便已汹涌而至。
杨士奇依旧每日最早到值房,最晚离开,埋首于案牍山海。他愈发谨慎,经手的每一份图籍、每一则情报,都反复核对,留下的批注字斟句酌,不给人留下任何攻击的把柄。那身绯袍,依旧深锁箱中,但他能感觉到,那抹无形的红色,正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其中不乏冰冷的恶意。
刘员外郎近日显得格外“忙碌”。他不再只是埋头誊录,反而主动揽下了不少与船队物资调配、沿途补给点确认相关的文书协调工作。这些事务看似琐碎,却牵扯到兵部、户部乃至工部的职权交叉,极易产生纰漏。杨士奇冷眼旁观,心中警惕。
这日,一份关于“锡兰山国”(今斯里兰卡)最新局势的紧急文书送至司内。文书称,据可靠消息,锡兰山国王亚烈苦奈儿对前次郑和船队展示的武力与财富心存芥蒂,近期与邻国科提王国往来密切,似有异动,建议此次船队途经时需格外警惕,甚至应考虑调整航线,暂避其锋。
此事非同小可!锡兰山地处西洋航路要冲,其态度直接关系到船队数万人的安危。郎中立刻召集相关属官商议。
值房内气氛凝重。刘员外郎率先发言,他手持那份紧急文书,面色“沉重”:“诸位大人,锡兰山若生变,后果不堪设想!下官以为,当立即采纳文中建议,速报郑公公与兵部堂官,请求船队绕行!宁可多耗费些时日,也绝不可冒险!”
几位素来与刘员外郎交好的主事纷纷附和,强调“稳妥为上”、“船队安危系于一旦”。
众人的目光渐渐聚焦到一直沉默的杨士奇身上。如今,他在涉及西洋事务上的意见,已具有相当的分量。
杨士奇没有立刻表态。他拿起那份紧急文书,又调阅了司内所有关于锡兰山国及科提王国的存档记录,包括近半年来所有相关的商旅报告、使臣往来记载,甚至一些看似无关的区域物产流动数据。
他看得极慢,眉头微蹙。
刘员外郎见状,语气略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杨协理,情况紧急,还需早作决断啊!若是延误了……”
杨士奇抬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的目光停留在几份不同来源的记录上。一份两个月前来自暹罗商人的报告提到,锡兰山王室内部为争夺香料贸易利益,正与国内僧侣集团关系紧张;另一份稍旧的文书则显示,科提王国近期曾向满剌加派遣使臣,似乎意在寻求支持,以抗衡其北方强邻……
而手中这份“紧急文书”,来源标注模糊,只言“可靠消息”,对亚烈苦奈儿与科提结盟的细节语焉不详,通篇充斥着“似有”、“可能”等不确定词汇,却得出了“需立即绕行”的强烈结论。
疑点丛生。
杨士奇放下卷宗,看向郎中,声音平稳而清晰:“郎中大人,下官以为,此事尚有疑点,不宜仓促定论。”
“哦?杨协理有何高见?”郎中精神一振。
“其一,此文信息来源不明,措辞含糊,且与我司掌握的、关于锡兰山国内部纷争及科提王国自身困境的其他情报,存在矛盾之处。仅凭此孤证,难以断定亚烈苦奈儿已有异动。”
刘员外郎忍不住插话:“杨协理!事关重大,宁可信其有啊!”
杨士奇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刘员外郎,若是有人故意散布虚假消息,意图扰乱船队航线,延误圣上交托的宣威重任,这责任,又该由谁来负?”
刘员外郎脸色一白,噎住了。
杨士奇不再理他,继续对郎中道:“其二,西洋航路牵一发而动全身。若绕行锡兰山,不仅需多行十余日,更需穿越一片季风变幻莫测、海盗传闻甚多的陌生海域,其风险,未必就小于按原计划航行。下官建议,应立即动用我们在满剌加乃至古里的隐秘渠道,多方核实锡兰山真实情况。同时,可命令前哨船队提高戒备,但主力仍按原计划前行,视核实结果再定行止。如此,既不冒进,亦不因噎废食。”
他一番分析,有理有据,既指出了文书的可疑之处,又提出了稳妥的应对策略,将“谨慎”与“担当”巧妙结合。
郎中听得连连点头,显然更为倾向杨士奇的意见。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匆匆入内,呈上一份刚刚通过特殊渠道送达的密件。郎中拆开一看,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
他将密件递给杨士奇。
杨士奇快速浏览,心中豁然开朗。密件证实了他的猜测!所谓锡兰山与科提结盟的消息,源头竟指向一个与汉王过从甚密的东南海商!此人或因不满此次下西洋船队对其传统贸易利益的冲击,故意散布谣言,意图阻挠!
值房内一片哗然!几位方才附和刘员外郎的主事,顿时面露尴尬,眼神闪烁。
刘员外郎的脸色,已由白转青,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杨士奇没有趁势追击,反而对郎中道:“郎中大人,看来下官所虑不差。此事既已查明,便按方才所议处置即可。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确保船队筹备不受干扰。”
他将处置权交还上官,既显尊重,也避免了与刘员外郎等人的直接冲突,展现了容人之量。
郎中赞许地看了杨士奇一眼,当即下令按杨士奇的方案执行,并严密封锁消息来源,暗中调查那海商与朝中何人勾结。
风波暂息。
散衙后,杨士奇独自走在回寓所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刘员外郎在此事中扮演的角色绝不干净,那份“紧急文书”能如此顺畅地呈递上来,恐怕也少不了他的推波助澜。
这次,他凭借细致与智慧,堪破了陷阱。但下一次呢?
他抬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目光沉静。这职方司的案牍之后,是比任何海图都更复杂的权力暗礁。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