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毁物证后的日子,仿佛骤然间被抽去了所有的波澜。杨士奇严格遵循着陛下的旨意,将自己彻底禁锢于翰林院的一方天地之中。他不再涉足兵部职方司,不再与任何可能牵扯海事、边务的官员私下往来,甚至连与东宫的日常讲读,也因陛下那句“暂不入直”而彻底断绝。每日里,他只是往返于翰林院与城南寓所之间,青衫徒步,神色淡漠,如同一个真正的、只知与故纸堆打交道的清流词臣。
翰林院的同僚们,起初还对他抱有几分好奇与探究,但见他日复一日,只是埋首于《永乐大典》的繁复校勘,或是考证某些早已无人问津的先秦典籍异文,便也渐渐失了兴趣。在众人眼中,这位曾几度掀起朝堂风波、简在帝心的杨侍讲,似乎终于认清了现实,收敛了锋芒,安心做他的太平官了。
唯有杨士奇自己知道,这份平静之下,是何等的暗流汹涌。他看似两耳不闻窗外事,实则心神无时无刻不在捕捉着朝堂之上的每一丝风吹草动。
他通过公开的邸报,关注着北征将士的封赏事宜。汉王朱高煦果然获赐最厚,金银田宅不计,其麾下将领也多有超擢,一时间,汉王府门前车水马龙,投靠者络绎不绝,其势焰熏天,几乎盖过了东宫。太子朱高炽则愈发沉默,称病的次数越来越多,监国理政也多是依例而行,鲜有主张,仿佛彻底淡出了权力的中心。
他又留意到,关于整饬海防的议题,已无人再提。兵部那边,吴郎中之流愈发得意,似乎他们主张的“北重南轻”、“海疆靖平”论调已然成为了朝堂共识。而郑和,自西苑暖阁一别后,便再无公开露面和发声,下西洋的庞大计划仿佛被彻底遗忘,龙江船厂的喧嚣似乎也平息了不少。
这一切的迹象,都指向一个结论:在陛下有意或无意的纵容下,以北疆军功为代表的强硬势力,已然全面压制了其他声音,包括对东南海疆潜在隐患的担忧。那个隐藏在秘密航道之后的巨大阴影,似乎也因此获得了更为宽松的喘息之机。
杨士奇心中忧虑日深,但他谨记陛下的警告,不敢越雷池半步。他只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洞穴中默默舔舐伤口,积蓄力量,同时用最敏锐的感官,观察着洞外的风云变幻。
这一日,他在校勘《礼记·王制篇》时,于“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一句旁,看到了一段前朝大儒关于“平衡”与“制衡”的注解,心中忽有所感。帝王之术,在于平衡。陛下如今大力扶植汉王,打压太子,或许并非全然出于偏爱,亦是为了制衡?毕竟,一个过于强势的储君,对在位之君而言,并非全然是福。那么,陛下对他杨士奇的“冷藏”,是否也包含着某种制衡的考量?既用其才,又抑其势,既借他敲打某些势力,又不让他真正坐大?
这个念头让他悚然一惊,却又觉得合情合理。若果真如此,那么他目前的蛰伏,或许并非绝境,反而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智慧。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名翰林院的书吏送来了一摞新抄录的文书,说是通政司刚送来的、需要翰林院归档的各地奏报副本。这类文书通常冗杂琐碎,多为地方雨雪粮价等寻常事宜,少有人细看。
杨士奇本欲如常搁置一旁,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了最上面一份来自“浙江市舶司”的例行奏报。他心中微动,状若随意地拿起,快速浏览起来。
奏报内容大多是老生常谈,无非是近期到港番船数量、抽解税银数额等。但在末尾,有一句不起眼的附注,却引起了杨士奇的注意:“……然,近有暹罗、占城海商数人,言及月前于外洋见有不明大舰游弋,形制非我朝官船,亦非寻常商舶,行踪飘忽,疑是……疑是前元海寇余孽之新船,已饬令沿海卫所加意巡防……”
不明大舰?形制非官非商?前元海寇余孽?
杨士奇的瞳孔微微收缩。这看似寻常的“海寇”字样,落在他眼中,却与之前周老吏所言、与那焚毁的草图、与秘密航道和私运军械的阴影,隐隐重合!
是巧合?还是那股势力,在朝廷放松警惕之后,又开始蠢蠢欲动,甚至活动得更加猖獗,以至于连番商都有所察觉?
他的心猛地揪紧。对手并未因他的蛰伏而收敛,反而可能变本加厉!而朝廷,却沉浸在北方大胜的喜悦中,对此潜在的巨大威胁视而不见!
他紧紧攥住了那份奏报副本。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要立刻写下一份奏疏,将这不起眼的线索与之前的种种疑点联系起来,再次向陛下陈明利害!
但,陛下的警告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心头的火焰。“不得再擅自调查……翰林院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他缓缓松开了手,将那份奏报轻轻放回原处,与其他文书混在一起,仿佛从未细看过。
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动。
他重新拿起朱笔,将注意力强行拉回到眼前的《礼记》校勘上。笔尖落下,勾勒出一抹鲜红的印记,如同心头滴落的血。
蛰伏,是为了更准确地观察。
观变,是为了等待那稍纵即逝的时机。
他必须忍耐,必须等待。等待对手露出更大的破绽,等待陛下所谓的“自有计较”浮出水面,或是等待……这看似铁板一块的局势,出现一丝他可以利用的裂缝。
窗外,秋日最后的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杨士奇低下头,继续他的校勘工作,神情专注而平静。
只是那紧握笔杆的手,透露出他内心深处,远未平息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