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员外郎那看似不经意的“提醒”,如同在寂静的潭水中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足以让杨士奇警醒。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对于前元古航道的研究,已经触及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这职方司内,恐怕也并非铁板一块。
他没有立刻采取行动,而是表现得更加沉静,甚至有些“消沉”。白日里,他依旧按时点卯,埋首于那些公认无用的旧档之中,偶尔还会向孙员外郎“请教”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安于现状、钻研故纸的失意官员。那幅关键的前元残图,被他小心地混入一大堆等待校勘的普通海图之中,外表看去,毫不起眼。
然而,暗地里,他的行动却加快了。他利用几个夜晚,凭借惊人的记忆力与绘图技巧,将那幅残图上的关键信息——那条隐秘的东向航线、几处可作为中途补给或隐蔽点的荒岛、以及那些诡异的计数符号——分毫不差地临摹了数份,分别藏于不同的书卷夹层或不起眼的杂物之中。
同时,他开始着手撰写一份特殊的“密奏”。这份密奏,并非直接呈递给皇帝的正式奏疏,而是一份以“职方司协理杨寓呈郑公公钧鉴”开头的、类似工作报告的文书。在文书的前半部分,他详细汇报了近期的旧档勘误进展,罗列了一些已发现的、无关大局的普通谬误,言辞谦卑,符合他当前“戴罪反省”的身份。
但在文书的末尾,他用一种极其隐晦、近乎学术探讨的语气写道:
“……另,于校勘前元《东海琉球诸蕃舆图》残本时,偶见其航线标注,与我朝现行官道颇有歧异。其路偏东,险礁密布,风浪莫测,似非坦途。然细观其图中暗记符号,与江南市舶司旧档所载前朝私商船队活动范围,偶有暗合之处。臣愚见,此或为古人探索未竟之遗踪,亦可能……乃前朝不法商贾为避税课、行隐秘之事所辟之邪径。此事年代久远,真伪难辨,且涉及海疆,干系非小。臣见识浅陋,未敢擅专,谨将所疑附于图后,伏乞公公明察。”
他没有直接指出这条航道可能被当今势力利用,也没有提及任何与顾家相关的联想,只是将客观发现与合理推测呈现出来,并将最终判断的权力交给了郑和。如此,既尽到了职责,又最大限度地保护了自己,即便此文落入他人之手,也难以抓住把柄。
他将这份文书与一份临摹的关键海图副本,用职方司正常的文书封套装好,却并未走司内常规的递送渠道。他选择了一个清晨,在大多数官员尚未到衙之时,亲自来到靠近皇城的、郑和日常处理事务的“提督太监值房”外,求见郑和。
值守的小火者认得他,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传。片刻后,小火者出来,低声道:“杨大人,郑公公有请。”
杨士奇步入值房,郑和正站在一幅巨大的《大明混一海疆全图》前,凝神思索。见杨士奇进来,他转过身,目光平静:“杨协理,有事?”
杨士奇没有说话,只是双手将那份封好的文书呈上。
郑和接过,并未立刻拆看,只是掂了掂分量,又看了看杨士奇平静却隐含决然的脸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挥了挥手,示意左右退下。
值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看来,杨协理在旧档之中,有所斩获?”郑和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下官不敢妄言,只是发现些许疑点,关乎海疆安宁,不敢隐瞒,特呈报公公定夺。”杨士奇躬身道。
郑和点了点头,拆开文书,快速浏览起来。当他看到最后那段关于“前朝私商邪径”的描述以及那份临摹海图时,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久在海上,自然看得出这条航线的凶险与隐秘,更能瞬间联想到其可能被利用的价值。
“这条航线……确实存在。”郑和的声音低沉下来,“前朝乃至本朝初期,皆有亡命之徒借此通道,私贩禁物,勾结倭寇。陛下登基后,着力清剿,此路渐废。没想到……竟有图籍流传下来,还有人……在打它的主意。”
他抬起头,深深看了杨士奇一眼:“杨协理,你可知,此图此讯,若为心怀叵测之人所得,意味着什么?”
“下官明白。”杨士奇沉声道,“意味着一条避开朝廷监管,直通外海的走私通道可能死灰复燃。甚至……可能被用于更危险的勾当。”
“你能在此时,将此发现报于咱家,很好。”郑和将文书和海图小心收好,放入一个带锁的铜匣中,“此事,咱家会亲自禀明皇爷。你……暂且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在司内,亦需更加谨慎。”
“下官谨记。”
“嗯,你去吧。”郑和摆了摆手,“安心做事,陛下……不会一直让明珠蒙尘。”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杨士奇心中一暖,再次躬身行礼,退出了值房。
走出皇城,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青衫之上,带来些许暖意。他知道,自己已经将最棘手的难题,交到了最合适的人手中。无论前方是福是祸,他都无愧于心。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离开提督太监值房后不久,孙员外郎的身影,悄然从附近一处廊柱后闪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
消息,总是比人走得更快。
当杨士奇回到职方司,准备继续他那“枯燥”的校勘工作时,发现司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异样。几名吏员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而孙员外郎,则远远地对他露出了一个更加“和煦”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冰寒刺骨。
杨士奇面色如常,坐回自己的位置,摊开一份新的海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知道,风暴的种子已经埋下。他方才递出去的那份密奏,如同投入深潭的一块巨石,必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掀起滔天巨浪。
而他,已然身处漩涡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