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在麒麟殿外坦然承认疏忽、并要求史官如实记载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超朝堂,迅速向帝都咸阳乃至更遥远的郡县扩散开去。然而,与李斯等重臣最初的担忧截然相反,民间对此事的反响,并未聚焦于皇帝的“不孝”,反而掀起了一股称颂陛下仁德、光明磊落的浩大舆论浪潮。
茶楼酒肆、坊市街巷、田间地头,百姓们交口议论。
“听说了吗?陛下自己跟史官老爷们说,忘了去祭拜先帝是他的错,让史官照实写呢!”一个老者咂摸着嘴,满脸的不可思议。
“真的假的?还有皇帝自己认错的?”旁边的人瞪大了眼睛。
“千真万确!我二舅家的三小子就在衙门当差,亲耳听那些下朝的官爷们说的!陛下说了,皇帝也会犯错,错了就得认,不能让史书说假话!”
“天爷啊……这,这真是……”有人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眼眶微微发红,“自古以来,哪朝哪代的皇帝不是千方百计遮丑掩过?那什么史书根本就是神话故事!可咱们陛下却……却……”
“这才是真龙天子!胸襟似海啊!”一个读过几天书的老秀才摇头晃脑地赞叹,“陛下登基三年,干了多少实事?咱们能吃饱饭了,生活越来越好了,孩子能上学了,贪官污吏少了,当兵的待遇好了……陛下那是一心扑在国事上,才疏忽了祭祀之礼!这能叫不孝?这叫大孝!孝于天下百姓!”
“对!大孝于天下!”众人纷纷附和。
那些得益于新政而生活改善的农户、商户、军属们,更是感念至深。听闻陛下因忙于国事而“自责”,不少人甚至潸然泪下。
“陛下为了咱们,连祭拜先帝都耽搁了,如今还自己认错……咱们……咱们得念陛下的好一辈子啊!”
“以后谁再敢说陛下半个不字,老子第一个不答应!”
民意的沸腾,很快便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显现出来。在咸阳东市,有几个游手好闲、平日就好非议朝政的闲汉,聚在一起喝酒时,又习惯性地拿此事嚼舌根,言语间颇多对扶苏“不孝”的讥讽和幸灾乐祸。
不料隔墙有耳,旁边桌一位正在给孙儿买糖人的老丈闻言,顿时勃然大怒,抡起拐杖就砸了过去:“狼心狗肺的东西!陛下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周围的百姓早就听得心头火起,见有人带头,立刻一拥而上,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那几个闲汉身上。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等到负责治安巡逻的治安局吏员闻讯赶到,好不容易分开人群,只见那几个闲汉已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蜷缩在地上哼哼唧唧。
“怎么回事?谁动的手?!”为首的吏员板着脸喝问。
话音刚落,人群中站出七八个老人,个个头发花白,甚至还有拄着拐杖的,他们挺着胸膛,毫不畏惧地说道:“官爷,不关旁人的事,是我们这几个老家伙动的手!这些混账东西污蔑圣上,该打!”
“对!是我们打的!”
“要抓就抓我们!”
吏员们看着这群风一吹就能倒的老人,又看看周围群情激愤的百姓,哪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分明是众人默契地保护了真正动手的年轻人,让老人出来顶罪。他们哭笑不得,心中却也暗暗赞同。
最终,吏员们只得“秉公执法”,将动手的老人和那几个闲汉都带回了治安局。录口供时,老人们异口同声,坚持是自己动的手。而对那几个闲汉,则按“寻衅滋事,非议君上”的条例,处以拘留和罚款。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拘留期间,那几个闲汉不知为何,竟被“无意中”与几个因打架斗殴、脾气极其暴躁的莽汉关在了同一监舍。结果可想而知,等他们被释放时,身上的伤非但没好,反而更重了几分,一个个哭爹喊娘,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此事传开,百姓们拍手称快,也无人再去追究那些“动手”的老人了。
民间汹涌的民意和支持,自然也传到了扶苏和朝臣们的耳中。扶苏感慨万千,更深切地体会到了“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含义。而李斯、冯去疾等人,也彻底放下心来,转而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即将到来的祭陵大典上。
这一次祭陵,已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弥补过失的仪式,更成为了彰显新皇仁德、凝聚帝国人心、展示新政成果的一次重要政治活动。整个帝国的官僚体系都高速运转起来。
中书令李斯亲自总揽全局,审定大典流程和陛下祭文的最终文稿;尚书令陈平协调各部,确保人员、物资、安保无一疏漏;门下省侍中冯去疾则负责监督礼仪细节,确保合乎古制,庄重肃穆。
礼部尚书叔孙通更是如同上了发条一般,日夜守在礼部衙署,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从祭品的挑选(要求最高规格的三牲太牢,且必须毛色纯净、体态完美),到乐舞的编排(选用庄重恢弘的《韶》乐),再到参祭百官的站位、服饰要求,乃至通往骊山道路的平整、沿途驿站的准备……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力求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不容有失。
在如此高效的组织下,原本需要数月准备的盛大典礼,竟在短短数日内便已一切准备就绪。帝国的战争机器能碾碎一切敌人,而帝国的行政机器一旦开动,其效率同样惊人。
四月二十八日,天还未亮,吉日已至。
整个咸阳城,乃至整个大秦帝国,都笼罩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之中。店铺歇业,学堂停课,百姓们自发地换上素净的衣物,默默伫立在街道两旁,或是聚集在城外通往骊山的道路两侧,静静地等待着。
咸阳宫门洞开。首先出城的并非皇帝銮驾,而是负责清道和警戒的军队。麒麟军区抽调的一个精锐师,早已将通往骊山的官道戒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军容整肃,杀气凛然。骊山皇陵区域内部,更是由一个整编团驻守,所有关键制高点和通道皆被控制,确保万无一失。
随后,八百龙卫全员出动!他们身着崭新的精钢玄甲,外罩黑色锦袍,腰佩横刀,骑着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簇拥着皇帝那由六匹纯黑骏马拉动的奢华銮驾,缓缓驶出宫门。龙卫们目光锐利如鹰,气息沉稳如山,强大的气场令人望而生畏,他们是保卫皇帝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强大的一道屏障。
銮驾之后,是在京的所有文武百官。他们按照品级爵位,身着符合礼制的朝服,乘坐马车,队伍绵延数里。李斯、冯去疾、陈平、叔孙通等重臣位于队伍最前方。此外,还有周边郡县的郡守、县尉代表,以及五大军区的代表。其中,驻守京畿的麒麟军区司令李信,更是亲自到场。他一身戎装,骑在马上,望着前方巍峨的銮驾和肃杀的龙卫,心中充满了对先帝的追思和对新皇的敬畏。
道路两旁的百姓,见到皇帝銮驾,纷纷自发地跪伏于地,没有人喧哗,只有一片寂静的虔诚。许多人的眼中充满了对这位勇于认错、勤政爱民的年轻皇帝的爱戴与祝福。
队伍抵达骊山皇陵时,朝阳恰好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在巍峨的陵寝封土之上,仿佛为其镀上了一层神圣的光辉。陵区早已布置妥当。高大的祭坛设立于陵前,上面陈列着牛、羊、猪三牲太牢,以及各种玉器、帛书、五谷、美酒等祭品。香烛缭绕,气氛庄严肃穆。
百官按序就位,军队在外围肃立。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风声和旗帜猎猎作响。
吉时一到,礼部尚书叔孙通高声唱赞:“吉时已到——!祭典开始——!”
顿时,编钟、磬等古乐器奏响庄严肃穆的《韶》乐,乐声恢弘,涤荡人心。
中书令李斯作为主祭人,缓步走上祭坛,他神情凝重,一丝不苟地按照古礼进行着初献、亚献、终献等繁琐而庄严的仪式。每一步都遵循周礼,充满了古老的仪式感。
随后,李斯退至一旁,面向百官和扶苏的方向,高声道:“请大秦二世皇帝,始平陛下——敬献祭文——!”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于扶苏。
扶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绣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纹的黑色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神情庄重,一步步,稳稳地踏上祭坛。他的步伐沉稳有力,目光坚定,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祭坛最中央。
他从胥坤手中接过那份由李斯亲自审定、以金粉书写在玄色帛书上的祭文,缓缓展开。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人。风声、乐声似乎都远去。
他面向始皇陵那巨大的封土,朗声诵读,声音清越而沉稳,带着真挚的情感,回荡在空旷的陵区:
“维始平三年,岁次甲子,四月丁卯朔,二十八日甲午。孝子嗣皇帝臣扶苏,敢昭告于皇考始皇皇帝之灵曰:”
“呜呼!皇考丕承天命,横扫六合,肇造区夏,立极垂统,功盖寰宇,德配天地。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筑长城以镇北疆,修驰道以通天下,威加海内,泽被苍生。其功之伟,虽三皇五帝不能过也!”
“臣以渺渺之身,荷蒙天眷,嗣守鸿业。自登大宝以来,夙夜惕厉,未尝宁息。内平奸宄,外御蛮夷,推行新政,革新吏治,兴科教,重农桑,强武备,唯恐不逮,上负皇考之托,下负万民之望。然,臣痴愚,专注于国政庶务,竟疏忽庙祭之礼,三载未至陵前,以尽人子之孝思。此臣之过也,罪愆深重,无以自解。”
“今幡然悔悟,惶恐无地。特率文武百官,备齐牲帛醴斋,粢盛庶品,只奉旧章,申虔祭告。皇考在天之灵,赫赫明明,必鉴臣之诚悃,恕臣之愆尤。”
“伏惟皇考,永佑宗社,启我后人。臣扶苏谨当恪遵遗志,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必使我大秦社稷永固,国祚绵长,皇考之伟业光辉,万世流传!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文情真意切,既高度颂扬了秦始皇的统一之功,也坦然承认了自己疏忽祭祀的过错,更表达了继承遗志、振兴大秦的决心。读完最后一句,扶苏躬身,将祭文郑重地置于香炉之中,看着它化为袅袅青烟,直上云霄。
随后,他接过酒爵,三次酹酒于地,完成最后的仪式。
整个过程中,全场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的诵读声和祭文燃烧的噼啪声。百官垂首,军民肃立,皆沉浸在这庄严而沉重的气氛之中。
仪式完毕,扶苏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一人,向前走了几步,更靠近那巨大的封土堆。百官和侍卫们知陛下或有思父之情,皆静立原地,不敢打扰。
扶苏望着眼前这座埋葬着一位传奇帝王的巨大土山,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了片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喃喃自语:
“始皇陛下,虽然我并非您真正的儿子扶苏,我的灵魂来自两千年后。但我深知您一扫六合、统一华夏的千古伟业,对这片土地和这个民族意味着什么。我由衷敬佩您的雄才大略和磅礴气魄。”
“上天既然给了我重活一世的机会,让我成为了‘扶苏’,成为了大秦的皇帝,我便会竭尽所能,用我所知的一切,引导这个帝国走向更强大的未来。我会让大秦的龙旗,真正飘扬在所能抵达的每一寸土地之上,让我们的文明的光辉,照耀更远的地方。”
“您那‘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的豪迈理想,或许方式不同,但我向您保证,我会用我的方式,让大秦的国运尽可能绵长,让您的功业以另一种形式……万世流传!”
这是他深藏心底最大的秘密,此刻在这位千古一帝的陵前,他终于轻声吐露,仿佛是一种跨越时空的承诺和交流。
良久,扶苏收敛心绪,缓缓转过身,面向肃立的百官和远处观望的百姓代表。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与沉静。他正准备开口,说一些勉励群臣、安抚百姓的话。
然而,就在他抬首望向众人的那一刻——
异变陡生!
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征兆地,突然绽放出万丈霞光!赤、橙、黄、绿、青、蓝、紫……绚丽多彩的光带如同巨大的孔雀开屏,铺满了整个天际,将太阳的光芒都暂时掩盖。霞光柔和而神圣,精准地笼罩在整个骊山皇陵区域,尤其是皇帝扶苏所站立的位置,光华最盛,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无比璀璨夺目的神性光辉!
“天哪!快看!”
“五彩霞光!是五彩霞光!”
“祥瑞!天降祥瑞啊!”
“是始皇陛下!一定是始皇陛下显灵了!他认可了当今陛下!他听到了陛下的祭文!”
短暂的死寂之后,现场瞬间沸腾了!百官目瞪口呆,随即纷纷激动地跪伏于地,向着霞光,向着皇陵,向着皇帝的方向顶礼膜拜。远处的百姓们也看到了这毕生难忘的奇景,惊呼声、跪拜声如同海啸般响起。
就连最沉稳的龙卫和士兵们,也无不面露震撼与敬畏之色,纷纷单膝跪地。
李斯、冯去疾、陈平等重臣激动得老泪纵横,浑身颤抖。他们原本还担心陛下此次祭陵能否完全挽回声誉,如今这天降异象,简直是始皇显灵,以最直接、最震撼的方式,为陛下正名!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结局吗?
项少龙紧紧握着刀柄,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并无任何危险,眼中也充满了难以置信。胥坤更是激动得直接五体投地,口中念念有词,感谢上天和先帝保佑。
扶苏自己也愣住了,他仰头望着这绚烂无比、毫无科学道理可言的漫天霞光,心中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回事?巧合?还是……”
未及他细想,那五彩霞光持续了约莫十数息的时间,方才如同它出现时那般突兀地,缓缓消散,天空重新恢复了湛蓝。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幻。
但现场无数人亲眼目睹,激动的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随行的史官,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与震撼,用微微颤抖的手,在竹简上奋笔疾书,力求客观地记录下这必将载入史册的一幕:“……帝读祝毕,酹酒于地,诚感天地。倏忽间,天现七彩祥光,覆骊山之巅,聚于帝身,良久乃散。群臣百姓皆睹,以为始皇显圣,嘉帝之诚孝,佑大秦之永昌……”
这一次,无人再对史官的记录有任何异议。
扶苏立于祭坛之上,沐浴在无数道充满了敬畏、狂热、崇拜的目光之中。他知道,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他缓缓抬起双臂,接受着万民的朝拜。
天降异象,始皇“显灵”,这场原本为了弥补过失的祭陵大典,最终以一种任何人都未曾预料的方式,将皇帝扶苏的声望推向了又一个顶峰。他的形象,在臣民心中,已然与“天命所归”、“仁孝感天”紧紧联系在一起。
大秦的龙旗,在骊山之巅猎猎作响,仿佛真的得到了冥冥之中那位千古一帝的祝福与认可。帝国的未来,似乎也在这片绚烂的霞光中,变得更加耀眼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