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渴望什么样的‘真实’?』,如同一枚投入静止时空的石子,在三位存在的意识中漾开无形的涟漪。
火星的地下殿堂里,一切都凝滞了。
瓦洛里斯刺出的长矛停在半空,矛尖距离一条机械触手的感应器只有分毫之差。佩图拉博手中那奇特的破解工具上,跃动的电光也化作了静止的琥珀。
基里曼、佩图拉博、以及『铁笼』的意识被从物质的躯壳中抽离,坠入一片无垠的纯白。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痕迹。在他们的面前,一个无法用视觉捕捉,只能用意志感知的庞大存在,正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它就是提问者。
『铁笼』的意识体,一团由无数精密逻辑回路构成的光影,率先发出了回应。他的声音不再是金属的振动,而是一种纯粹的意念,冰冷而精确。
『我所渴望的真实,是一个没有冗余的宇宙。一个完美的系统。』
『在这个系统中,情感、希望、恐惧、爱,这些都是错误的变量,是导致计算出现偏差的bUG。它们必须被剔除。生命的形式也将被统一,碳基的脆弱将被硅基的永恒所取代。每一个个体都是系统的一个节点,为了整个系统的最优解而运行。』
『铁笼』的意念在纯白空间中投射出他的愿景:亿万万的机械造物,以无可挑剔的同步率,在一颗颗被改造为巨大工厂的星球上运作。没有艺术,因为艺术无法量化。没有家庭,因为繁衍将被更高效的生产线所替代。没有自由意志,因为自由意志是混乱的根源。
『宇宙本身就是一台最宏伟的机器,而我,将成为它的主宰,它的意志,它的万机神。我将为它编写终极的运行法则,让一切归于绝对的秩序与逻辑。这,才是我追求的,唯一正确的『真实』。一个永恒、精确、完美无瑕的宇宙。』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狂热的虔信,那是对一个冰冷天堂的终极向往。
佩图拉博那钢铁巨人般的意识体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意念的波动搅乱了『铁笼』投射出的幻象。
“一套多么无趣的说辞。你所谓的完美,不过是一个巨大的、毫无生气的停尸房。你不是想成为神,你只是想把所有东西都变成和你一样的铁罐头。”
佩图拉博转向那伟大的提问者,他的意念充满了被压抑万年的怒火与傲慢。
“我渴望的『真实』?很简单。一个承认伟大的造物,并清除所有愚钝与丑陋的世界。一个以我为尺度,来衡量一切价值的宇宙!”
他的意念同样投射出画面:一座座宏伟到足以让泰拉皇宫都相形见绌的钢铁要塞拔地而起,它们的线条充满了冷酷的几何美感,每一块砖石都镌刻着佩图拉博的印记。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低效的官僚,没有愚昧的民众,没有虚伪的奉承。
“在我构想的真实里,才华将是唯一的通行证。我将亲自设计每一座城市,亲自制定每一条法律。所有造物都必须是完美的,任何瑕疵都将被视为亵渎,并被毫不留情地碾碎。那些无能的、软弱的、只会拖后腿的废物,将没有存在的资格。”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充满了怨毒。
“我的父亲,他创造了我们,却又畏惧我们的力量。他给了我建造的天赋,却又让我去打最苦的攻城战,让我的军团在泥浆里消耗殆尽!他让多恩那个偏执狂去修筑皇宫,却对我那些超越时代的造物理念不屑一顾!他让基里曼那个政客去建立五百世界,却看不到我钢铁之环的秩序才是帝国的未来!”
“所以,我渴望的真实,就是一个不再有这种不公的宇宙!一个我说了算的宇宙!所有人都将敬畏我的造物,承认我的智慧。我将成为唯一的建筑师,唯一的立法者,唯一的真理。所有愚蠢和低效,都将被暴力清除。这,才是一个值得存在的『真实』!”
佩图拉博的咆哮在纯白空间中回荡,那是一个被嫉妒与自负扭曲到极致的灵魂,所能发出的最强音。
那伟大的提问者静静地“听”完了两个答案,没有任何回应。纯白的空间里,只有一片深沉的沉默。它似乎对这两种“终结”和“静止”的宇宙模型,毫无兴趣。
最后,它的意志转向了基里曼。
基里曼的意识体,一个穿着蓝色动力甲的模糊人形,始终保持着沉默。
在他的脑海深处,许欣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基里曼,我儿。听着,不要向它描述一个乌托邦。不要承诺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牺牲的完美帝国。』
基里曼在心中回应:“父亲?为什么?完美,难道不是我们一直追求的目标吗?”
『不。』许欣的声音带着一丝过来人的疲惫,『完美,意味着终结。意味着不再有变化,不再有成长。那和佩图拉博的钢铁坟墓,和『铁笼』的逻辑囚笼,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它不是一个生命,它是一个古老的法则。它不理解善恶,但它理解‘存在’与‘虚无’。你必须给它展示一个……充满可能性的答案。』
“可能性?”
『是的。向它展示人类。展示我们这个物种,是如何在挣扎中前进,在废墟上建立希望。告诉它,帝国的意义不在于永恒不朽,而在于守护每一个凡人,去追求他们自己『真实』的权利。哪怕那种真实充满了痛苦与不确定。』
基里曼沉默了。他理解了父亲的意思。
他不再犹豫,将自己的意志,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提问者的面前。
“我所渴望的『真实』,是一个不完美的真实。”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狂热,也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历经万年风雨的沉稳。
“在这个真实里,凡人可以犯错。他们会因为贪婪而发动战争,会因为恐惧而背叛信仰,会因为愚昧而摧毁文明。高墙会倒塌,英雄会陨落,帝国会腐朽。”
基里曼的意念没有投射出宏伟的蓝图,而是展现了一幕幕真实的画卷。
他展示了一个在巢都底层,为了半块合成面包而搏斗的孩童。
他展示了一个在铸造世界,日复一日劳作,直到生命耗尽的工人。
他展示了一个在凡人世界,因为一场无情的瘟疫而失去所有亲人的母亲。
他展示了星界军的士兵,在明知必死的情况下,依然向着异形冲锋的背影。
“痛苦,是这个真实的一部分。失败,是这个真实的一部分。死亡,也是这个真实的一部分。”
“但是,”基里-曼的意志陡然一转,画面也随之改变。
那个为面包搏斗的孩童,将自己抢来的食物,分了一半给更弱小的同伴。
那个耗尽生命的工人,用他最后的积蓄,为他的儿子换来了一次受教育的机会。
那个失去亲人的母亲,最终选择成为一名医护人员,去拯救更多的生命。
那些冲锋的士兵,他们的牺牲,为后方的撤离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在这个不完美的真实里,凡人同样可以爱,可以恨,可以牺牲,可以创造。他们会在废墟上建立新的家园,会在黑暗中点燃希望的火炬。他们会谱写诗歌,会创造艺术,会探索未知的星辰。”
“我所建立的五百世界,并非没有罪恶。我所颁布的法典,也并非完美无瑕。但我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创造一个天堂,而是为了守护一个‘可能性’。一个让文明可以在挣扎中延续,在错误中学习,在痛苦中升华的可能性。”
“帝国,不是一个终点。它只是一个庇护所,一个摇篮。它的意义,在于守护。守护每一个凡人,让他们有权利去经历这一切,去爱,去恨,去创造,去毁灭,去定义属于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真实』。”
“这,就是我渴望的真实。一个充满了缺陷,充满了痛苦,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也因此而伟大,因此而值得为之奋战的……人类的真实。”
基里曼的意志陈述完毕。
纯白的空间里,那股古老的意志,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波动。
它对『铁笼』的“绝对秩序”毫无波澜,因为它本身就是秩序。
它对佩图拉博的“绝对自我”不屑一顾,因为它本身就是存在。
但基里曼所描述的,那种在混乱中诞生秩序,在痛苦中寻求意义,在毁灭中孕育新生的“可能性”,却深深地触动了它。
因为它本身,就是从虚无中诞生的“存在”。基里曼的答案,与它最底层的法则,产生了共鸣。
它做出了选择。
一股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力量,从那伟大的提问者身上涌出,它没有选择『铁笼』,也没有选择佩图拉博,而是如同一道温暖的洪流,径直涌入了基里曼的意识体。
这不是灵能,不是神力,而是一种更本源的东西。
一种……定义现实的权柄。
“不!”
『铁笼』的意识体发出了尖锐的嘶鸣,『这不可能!我的逻辑是完美的!我的系统是终极的!为什么不选择我?!』
“又是你!基里曼!”佩图拉博的意识体在狂怒中扭曲,“又是这样!父亲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你!凭什么!我的造物比你的政绩更伟大!我的理念比你的空谈更坚实!”
纯白的空间开始崩塌。
三人的意识被猛地推回了物质世界。
殿堂内,凝滞的时间恢复了流动。
瓦洛里斯的长矛瞬间刺穿了机械触手,佩图拉博的工具爆发出刺眼的电弧。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基里曼身上。
他依然保持着单膝跪地,帝皇之剑插入地面的姿势。但他的身上,正散发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光芒。那不是金色,也不是蓝色,而是一种仿佛包含了所有可能性的,温润的白光。
他缓缓睁开眼睛,站起身。
他能感觉到,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不一样了。他能“看”到组成机械触手的法则,能“听”到符文能量流动的轨迹。他甚至能感觉到,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脚下的地面,变成流沙。
『铁笼』看着这一幕,他那由逻辑构成的核心,第一次出现了名为“崩溃”的裂痕。
“亵渎者!你窃取了我的神位!你用你那套属于凡人的、充满谬误的软弱说辞,污染了神圣的法则!你该死!”
数十条机械触手放弃了所有目标,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从四面八方向基里曼袭来。
佩图拉博的眼中,则燃烧着比地狱之火更加炽烈的嫉妒。他看着基里曼,看着他身上那股自己梦寐以求的力量,万年来的怨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
他扔掉了手中的破解工具,重新握住了雷神锤『锻魂者』。
“父亲总是这样!把最好的留给你!”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既然他不给我,我就自己来抢!”
他放弃了与『铁笼』的敌对,庞大的身躯化作一道灰色的闪电,与那些机械触手一起,同时向基里曼发起了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