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临海而栖,日日浮荡在咸腥的海风里。村人总爱聚在滩头,白日里对着波光潋滟的大海,口中翻腾的却是些虚妄的梦呓:明日定要驾大船去远海,捞它个盆满钵满,好盖起高屋大院。豪言如浪沫,在日光下膨胀飞扬,转眼又被风卷去,不留痕迹。待到暮色四合,渔火明灭,这些白日里的宏愿便如同退潮时遗落的贝壳,被遗忘在昏沉的灯影里——村人们打着哈欠,蜷缩回各自破败的茅檐之下,仿佛昨日的壮语从未出口。
唯有村尾的老秦是个异数。白日里他沉默寡言,身影总在村后那座孤零零的礁石灯塔下晃动。他终日擦拭着那盏硕大的玻璃灯罩,神情专注,仿佛那不是一盏灯,而是一颗需要时时拂拭的蒙尘明珠。村人笑他痴傻:“老秦啊,大白天的擦什么灯?莫非夜里海龙王要上你这灯塔做客不成?”老秦只抬一抬眼,目光掠过众人头顶,投向远处海天相接的混沌:“灯,要亮在它该亮的时候。白日里擦净了,夜里才穿得透风浪。”
那夜风暴骤起,如同天穹塌陷。惊雷在墨黑的海面上炸开,巨浪如癫狂的巨兽,咆哮着冲向海岸。整个渔村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惊恐——风扯断了灯线,也撕碎了村民们自己的酣梦。人们瑟缩在湿冷的墙角,绝望地听着外面毁灭的喧嚣。
唯有礁石之上,一点豆大的光芒刺破厚重的黑暗与雨幕,穿透狂暴的风墙,在混沌的海天之间顽强闪烁!那正是老秦的灯塔!昏黄的光晕虽微弱,却在无边的绝望中劈开一道缝隙。原来白日里他不仅擦拭灯罩,更早已备足了灯油,小心封存着,如同封存着某种沉默的预言。
惊魂甫定的村人,终于摸索着踏过狼藉的滩涂,涌向那礁石上的微光。老秦浑身湿透,正稳稳地立在灯旁,用一块粗布小心地护着灯焰。昏黄的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亮了众人惊魂未定的眼。
“老秦叔……”有人嗫嚅着,声音被风雨吞去大半。
老秦没有回头,只是沉声道:“灯油烧的是命,命得攥在自己手里。白日里擦灯,夜里才敢看风浪的眼睛。”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礁石般穿过风雨,砸在众人心上。
风暴终于过去,渔村如劫后余生。那盏穿透风浪的灯,从此不仅悬在礁石之上,更深深刻入村人的眼底。从此白日滩头的豪言壮语少了,人们开始默默修船补网,更有人学着老秦的样子,在风平浪静的午后,认真擦拭起各自船头的小灯来。
白日里的浮夸呓语,不过是梦游者的无病呻吟。当黑暗真正降临,唯有那些在喧嚣白昼里仍默默擦拭灯盏、积攒灯油的人,其清醒如同灯芯里不熄的火焰。老秦的灯在风暴中昭示:世人沉睡时的呓语终究虚幻,真正的“常惺”者,是那些在众人迷蒙沉睡之际,犹自清醒地准备着穿透黑夜的眼睛——那灯焰烧灼的并非油脂,而是我们未曾虚掷的、对命运清醒的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