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中新筑假山一座,奇石叠嶂,勾连如龙蛇盘踞,石隙间遍植珍卉,金粉涂饰其上,在日头下灼灼炫目,映得满园都仿佛镀了层流金。府邸主人日日邀宾客登临赏玩,谈笑之声沸沸扬扬,如群鸟喧噪于玉树琼枝之上——那喧嚣攀附的声势,竟如夏末骤雨般迅疾而浩荡,不过数月间,这庭院便成了城中趋附者争相飞来的热闹之地。
唯有小院东南角一丛青竹,默然立于喧嚣之外,影疏风清,素净如初。老管家常负手立于竹下,仰首观竹叶筛下的细碎天光,轻叹道:“金粉终要剥落,山势岂能永固?倒是此竹,根节向下,枝叶朝天,以本色立世,倒与这天地共久长。”他言罢摇头,可语声却被园中笙歌轻易淹没了。
那假山终究显了败象。先是几场豪雨冲刷,金粉纷纷剥落,露出内里灰暗泥胎,如美人褪去华服后的憔悴形骸;而后几处石骨松动,终于在一夜暴风中轰然倾颓。崩裂声中,泥浆裹挟着残花断木横流满园,将昔日锦绣浸染成一片狼藉。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曾日日登临、笑语喧阗的宾朋,此刻如惊鸟四散,连半句问候也吝于留下——趋炎之乐何其灼热,而散场之速又何其冰冷!
主人独坐于狼藉的庭院中,泥污沾衣,形影萧索。此时童子悄然近前,手捧一壶新茶,茶烟袅袅,在狼藉的废墟之上升腾起一线澄澈的清气。主人抬眼望去,只见那丛青竹沐于雨后新阳之中,竹节分明,叶上清露滚动如珠,在风里轻轻摇曳,疏影筛地,似以无声之言细说着某种恒久不移的安详。
童子轻声道:“竹下的石墩子,管家日日拂拭,始终清净。”主人循声望去,竹影之下,果然有一方青石小几,纤尘不染,其上唯有竹影与天光静静流泻。
主人默然良久,终于起身,拂去衣上泥尘,向那丛青竹走去。从此府门深掩,再无喧哗车马惊扰晨昏。主人常坐于竹影石几之侧,或静对一炉篆香,或闲翻几页旧书。清风徐来,竹叶沙沙,如亘古长存的低语,拂过他半生的惊涛与尘埃。
园中残山剩水虽渐次荒芜,可竹影却愈见清拔挺秀。童子每于月下经过,常见主人独坐的身影融于竹影月色之中,仿佛已与这方寸澄澈之境凝为一体——原来趋炎之热如朝露,栖恬之味似深泉;那浮华金粉堆砌的虚妄,终不如竹影下一缕清风悠长。
当所有喧嚣的攀附终归于沉寂,才彻悟:世间至稳的根基,原不是向高处堆垒的假山,而是向泥土深处扎根的清竹;人间至长久的滋味,亦非烈火烹油的盛宴,而是竹影筛下的一壶清茶。趋附者如飞蛾扑火,只图瞬息光亮;守逸者似竹立深院,独得天地清味——这清味淡如晨风,却足以吹尽浮尘,照见性灵本真的澄明永恒。
原来人活一世,不是为在喧嚣的峰顶作片刻停留,而是为在喧嚣散尽后,仍能安坐于自己灵魂的竹林深处,听清风过耳,竹露滴阶——那便是栖守者独得的,人间最悠长回甘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