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里要偷闲,须先向闲时讨个把柄;闹中要取静,须先从静处立个主宰。”此语如深潭投石,层层涟漪漾开,直指浮世迷津。世人总在仓促里跌撞,却不知这从容二字,原非仓皇求来的侥幸,而是心湖深处早已种下的澄澈根芽。
祖父的木工坊里,有一个角落总是笼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让人难以窥视其中的奥秘。那个角落,仿佛是祖父的私人领域,旁人无法轻易涉足。
在这个角落里,摆放着祖父的各种工具,它们整齐地排列着,每一件都被祖父精心呵护着。锯子被磨得闪闪发亮,刨子被擦拭得光滑温润,墨线则静静地垂悬着,宛如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这些工具都默默地待在幽暗处,似乎在等待着被祖父唤醒的那一刻。
那时的我还年幼,对于祖父的这些举动感到十分不解。我常常看到祖父在薄暮的光线中,蹲在那个角落里,轻柔地摩挲着锯柄,仿佛在与它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我不明白为什么祖父要对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闲事”如此认真,难道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吗?
祖父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疑惑,他微笑着对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人闲心不闲,方是活水之源。”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在我耳边回响。我开始慢慢理解祖父的用心,他并不是在浪费时间,而是在用心地对待每一件事情,哪怕是看似平凡的磨刀。
祖父手中的磨石,在锯柄上来回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时光在缓缓流淌,浸透了祖父的人生智慧和经验。我突然明白,所谓的“把柄”,并不仅仅是指锯柄本身,更是祖父在这无声无息间磨砺出的锋利与沉着。这种锋利和沉着,是为了应对那不可预料的忙碌时刻,为心灵找到一个安魂的锚点。
其后负笈求学,身陷书山文海。同窗常于考前通宵焚膏继晷,我却总在夜深人静时合上书卷,独坐灯下,任窗外风声穿堂入耳,反刍白日所学。众人笑我迂腐,我亦不辩。待到考场上,题目如乱箭迎面,四周笔尖沙沙如急雨,有人心浮气躁,眉宇间拧成疙瘩。我则提笔时心湖澄明如镜,那深夜灯下咀嚼过的字句,竟如暗夜星辰次第显现,指引思路穿越题海迷雾——方知祖父所言“静处立主宰”的深意:静默不是虚空,而是灵魂深处悄然筑起的城池,足以在喧嚣惊涛中安放一隅不摇的心旌。
多年后重返故园,祖父已垂垂老矣。院中老樟树下,他仍端坐如磐石,手中虽无斧凿,却日复一日摩挲那段纹理细腻的楠木,指腹温柔如抚琴弦。我凝望他那双刻满岁月沟壑的手,忽然彻悟:祖父一生从容的奥义,早已在无数个闲时静处悄然铸成。这从容并非无风无浪的侥幸,而是以无数闲时磨砺出的“把柄”为根基,以静默时分滋养的“主宰”为心骨,在纷扰尘世里为自己开辟出的精神桃源。
原来真正的从容,从来不是临时抱佛脚的仓皇应对。它如同祖父手中那柄被岁月摩挲得温润如玉的刻刀,其锋芒在闲暇的磨石上早已淬炼,其定力在静默的深潭里早已沉淀。当喧嚣如洪水般袭来,唯有闲时磨就的静气,能化作舟楫;当烦乱似荆棘般丛生,唯有静处立起的主宰,可辟开坦途。
闲时磨锋刃,静处立心骨——生命真正的安稳,原就藏在这看似无用的功夫里。它让灵魂如祖父手中那片楠木刨花,虽薄如蝉翼,却自有柔韧筋骨,在尘世的风暴中舒展成一道不折的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