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语有云:“登山耐侧路,踏雪耐危桥。”一“耐”字如茶梗沉浮,于滚烫人世里熬出醇厚真味。人情似倾崖险壑,世道如霜冻冰途,若无此一字如脊梁般撑持,几番颠簸,岂能不坠入榛莽丛生的荆棘坑堑?
幼时随祖父入山,初春倒寒,陡峭山径上冰雪如镜。我双股颤颤,寸步难移,祖父却神色如常,只是伸出粗糙大手紧紧攥住我:“莫慌,脚下生根,一步一步踩实了走。”那“耐”字仿佛被他粗糙手掌磨出了温度,如一枚火种递来,燃起我心中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勇气。山风凛冽如刀割面,脚下积雪吱嘎作响,每一步都似踩在命悬一线的薄冰上。祖父宽厚背影在前,如同雪崖上沉默的磐石,牵引着我踏过侧径危桥——原来这“耐”字,便是凡胎肉体在绝境中一寸寸磨出的光,虽微渺,却足以照彻足下方寸险途。
其后负笈远行,初入人世江湖,方知世路人心之崎岖,更甚于故乡雪岭。曾遇同窗,初时称兄道弟热络异常,未料暗处却将我倾心吐露的私语化作飞刀,于背后冷箭伤人。那夜我枯坐灯下,窗外风声如泣如诉,心中愤懑如沸,几欲拍案而起寻个明白。然而祖父雪中沉稳的背影忽如暗夜星子般亮起,那“耐”字便如寒冰里沉入的一颗心,渐渐压住了所有浮荡的怨气。何必争一时之口舌?路遥方知马力,日久乃见人心。我终究未发一言,只将书页翻得沙沙作响,埋头于学问的深海——原来“耐”字亦是一把无形之锁,守住心门,将喧嚣浮尘与暗箭冷风尽数隔在方寸之外。
多年后返乡,祖父早已白发萧疏,仍日日荷锄侍弄那几垄山茶。那年倒春寒奇诡,新抽的嫩芽眼见要冻毙于料峭风中。老人竟不顾风寒,每夜以草帘覆之,清晨再小心揭开。我心疼他年迈,劝道:“几棵茶树罢了,何苦如此?”祖父立于晨光熹微里,霜鬓如雪,眼含笑意如初春暖阳:“草木亦有命,尽心而已。茶芽若耐得过这阵寒,往后滋味才更醇厚。”他平淡言语间,那“耐”字仿佛已浸入骨血,如茶香般清苦绵长——原来天地间真正的坚韧,并非声嘶力竭的呼号,而是如茶树般于无声处深扎根系,任他霜雪摧折,只以沉默的绿意作答。
如今回望,祖父那踏雪的身影、灯下无言的隐忍、以及茶树前如山的静默,终于在我心上熔铸出那“耐”字的真形。它非钝刀割肉般的苦熬,而是一股深潜于生命之河的沉静力量,足以在人心倾险、世道冰封之时,于混沌榛莽中开出一条坦途。
这人间风雪路长,危桥处处,所谓坦途并非无尘无坎。唯以心炉自暖,涵养一个“耐”字——它便如暗夜行路时怀中深藏的火种,纵使足下深渊万丈,亦能于榛莽尽头,照见下一段崎岖却自有光明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