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台上,拍卖师那柄紫檀木小槌已高高扬起,即将落下。
“五十万,第三次!”
声音因极度的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变调,在辉煌的宴会厅穹顶下激起一阵嗡嗡的回响。
台下,坐在首席的高月如,嘴角重新勾勒出一丝冰冷的笑容。
过程虽有意外的波折,但最终的结果,似乎还是顽强地回到了预设的轨道。
只要这只花瓶被钱老板顺利拍下,后续的一切,便依然在掌控之中。
那个半途杀出、身份不明的“上海小开”,此刻已然偃旗息鼓。
五十万法币,这个价钱,终究还是镇住了一切宵小。
似乎,一切已成定局。
就在那个瞬间,一直隐在角落阴影里的李逍遥,举起了手中的高脚杯。
杯中的殷红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一个向台上礼仪小姐方向做出的,极其轻微的致意动作。
这是信号!
一直静立于拍卖台侧后方,如同人肉背景板的王建国,动了。
他推着那辆冰桶里插着香槟的餐车,不疾不徐地上前一步,恰好挡在了一根廊柱与拍卖台形成的视线死角处。
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憨厚与歉意。
他对着台上那位正准备宣布最终结果的拍卖师,以及旁边那位身段窈窕的礼仪小姐,用一口浓重的山西腔普通话说道:
“先生,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打搅一下。”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前台那即将一锤定音的五十万天价牢牢吸附,根本无人留意这个角落里发生的微小插曲。
“刚才我们后场的经理检查时,发现这块垫着宝贝花瓶的丝绒底座,边角上头有点子磨损,怕是影响了这件国宝的品相。经理让我赶紧地,过来给换一块新的。”
王建国一边说着,一边从餐车下层,取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甚至在灯光下更显崭新的深红色丝绒底座。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
在如此等级的慈善晚宴上,对每一个细节的极致追求,本身就是一种体面。
礼仪小姐明显地愣了一下,下意识看了一眼那柄悬在空中的木槌,又看了看王建国手中那块簇新的底座,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王建国却完全没有给她犹豫和请示的时间。
他微微躬身,整个上半身,都探入了拍卖台的后方。
他的身体,与那辆被他精心调整过角度的餐车,瞬间构成了一个完美的视觉屏障。
从台下任何一个角度望过去,都只能看到一个殷勤的侍者,正俯身在拍卖台的后方忙碌着什么。
根本无法看清,在那片被桌布和阴影笼罩的狭小空间里,他的手,正在做什么。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拧成了麻花。
既被无限地拉长,又被压缩到了毫秒之境。
在那片狭窄的阴影中,王建国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只冰冷的,散发着幽幽光泽的景泰蓝花瓶。
汗水,几乎是在瞬间,就从他的额角、鼻尖、后背的每一寸毛孔里,疯狂地涌了出来。
但那双常年与雷管炸药为伍的手,却稳如焊在钢板上的磐石,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颤抖。
右手,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从上衣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把造型奇特的、极其扁平的特制工具。
那是一把用钟表匠的镊子和外科手术的柳叶刀片,经过反复打磨拼接而成的,专门用来对付各种精密卡榫的古怪利器。
没有试探,没有犹豫。
工具那薄如蝉翼的尖端,凭借着在地窖中对草图无数次推演形成的肌肉记忆,精准无误地探入了花瓶底部一道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到的细微缝隙。
手腕,以一个极小的、违反人体工学的角度,猛然发力一转。
“咔哒”。
一声比蚊蚋振翅还要轻微的声响,淹没在会场宾客的窃窃私语中。
花瓶的底座,应声被撬开了一个隐秘的暗格。
暗格之内,景象让王建国的心脏都停跳了半拍。
根本没有什么红蓝分明的电线,更没有滴答作响的计时器。
而是一个结构远比想象中更加精密、更加歹毒的,由水银、高弹力弹簧和微型齿轮组构成的,纯机械连环触发装置。
这是一个典型的日式反拆卸诡雷设计。
任何试图剪断线路、停止计时器,甚至只是轻微移动的传统拆弹手法,都会立刻导致那管纤细玻璃管中的水银发生晃动。
一旦水银接触到两端的电极,备用的化学引信便会瞬间触发。
结果,只有一个。
起爆。
这比李逍遥描述的,比他在地窖里预想过的任何一种最坏的情况,还要复杂,还要阴险!
这帮狗娘养的,根本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活路!
但那份足以让任何爆破专家都头皮发麻的惊骇,在他脑中仅仅停留了零点一秒。
随即,他的大脑便进入了一种绝对的、非人的冷静状态,如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在暗无天日的矿井下放炮的那十几年,他见过、处理过的,因为各种原因受潮、失效、或者干脆是土法自制的“哑炮”、“连环炮”,比这更刁钻、更要命的状况,数不胜数。
那种在毫厘之间与阎王爷掰手腕的经历,早已将一种独特的、近乎野兽直觉的本能,刻进了他的骨头里。
左手,行云流水般地从餐车上一瓶被冰块覆盖的香槟酒瓶颈上,摸出了两根早已准备好的、细长的、如同织衣针般的钢钎。
还有一小团,从自己棉衣内衬里,偷偷扯出来的,被手心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棉絮。
这就是他带来的全部“工具”。
没有去触碰那个一碰即炸的脆弱水银管,更没有去招惹那个与整个装置联动的敏感齿轮组。
目光,死死锁定在了连接着雷管的,那根最核心的、已经蓄势待发的击发撞针上!
擒贼先擒王,拆弹先拆针!
两根冰冷的钢钎,如同两条拥有生命的细蛇,悄无声-息地从装置侧面的缝隙中,精准无比地探了进去。
一左,一右,如同两只铁钳,以一个交叉的角度,死死地卡住了那根已经上弦、只待释放的撞针连杆。
动作完成的瞬间,他立刻将那团不起眼的棉絮,用其中一根钢钎的另一头,一点一点地,却又无比迅速地,塞进了撞针与雷管底火之间那不足两毫米的狭小空隙里。
这个动作,需要的是超越人类极限的稳定和精准。
任何一丝多余的震动,任何一点无谓的触碰,都可能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王建国的呼吸,早已停止。
他的整个世界,所有的感官,所有的心神,都凝聚在了指尖那不足方寸的战场上。
“五十万,成交!”
拍卖师手中的木槌,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重重地落在了拍卖台上。
“咚!”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巨响,通过拍卖台厚实的木质结构,毫无衰减地传到了王建国的耳中。
整个拍卖台,都随之猛地一震。
这突如其来的震动,让王建国的心脏都几乎从喉咙里跳出来。
也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完成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操作。
那团被汗水浸湿的棉絮,被他用钢钎的顶端,死死地压实,完美地填充了撞针与底火之间的所有空隙。
将两者,彻底地,物理隔绝!
这颗凝聚了日本特务机关顶尖智慧的炸弹,废了!
它变成了一个除了摔碎之外,再也不会有任何声响的铁疙瘩。
但这还没有结束。
为了不让敌人立刻察觉到异常,伪装,是行动的一部分。
王建国用快到几乎出现残影的速度,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假的引信装置。
这是他在地窖里,根据李逍遥的描述和自己的推演,用一个空的罐头盒、几根铜丝和手表里的零件,连夜赶制出来的替代品。
外观上,与真的那个水银装置,有七八分的相似。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假的引信,安放在了原来的位置上。
然后,将撬开的底盖,重新合拢,恢复原状。
整个过程,如行云,如流水,一气呵成。
从他俯下身子,到他重新直起腰来,前后加起来,甚至不到十秒钟。
“先生,好了。”
王建国直起身,将那块崭新的丝绒底座,平稳地铺在拍卖台上,然后将那只花瓶,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新底座的正中央。
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老实、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
仿佛他刚才,真的只是换了一块垫子。
台上的拍卖师和礼仪小姐,根本没有意识到,就在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们与死神,进行了一次面对面的亲密接触。
王建国对着他们谦卑地点了点头,推着那辆餐车,平静地转身,向着后台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
在与李逍遥所在的那根廊柱错身而过的瞬间,他扶在餐车冰冷金属扶手上的左手,用指关节,在扶手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了三下。
短,短,短。
这是他们之间约定的,代表“安全”与“任务完成”的手势。
一直端着酒杯,用身体遮挡着视线的李逍遥,那只握着杯脚、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几不可察地,松了一下。
心中那块悬着的、最重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第一关,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