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逍遥返回那间地窖时,外面街道尽头的天空,已经透出一线冷硬的鱼肚白。
一夜未睡,奔波于阴谋和人心之间,精神却因为棋盘上落下的两枚关键棋子而处在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
这盘棋,从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硬生生被他盘活了。
但眉宇间那道因为思虑过甚而刻下的深痕,依旧没有完全舒展开。
地窖里,油灯的火苗萎靡地跳动着,将一圈人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土壁上,拉扯变形。
老吴、刘洋,还有警卫排的战士们,同样一夜无眠。
他们已经从别的渠道,隐约得知李逍遥连夜出去,是为了密会警备司令部的参谋长王保国。那可是桂系的实权人物,在武汉地面上跺跺脚都能引起震动的大人物。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瞬间聚焦在走进来的李逍遥身上,眼神里混杂着期待、不安,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探询。
“都搞定了。”
李逍遥的声音不大,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但字字千钧,仿佛一块石头投入压抑的水潭,瞬间让所有悬着的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地窖里凝固的空气,似乎重新开始流动。
“军统那边,蔡云峰已经收到了我们的‘礼物’。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为了他的官帽子,他会比我们更卖力地盯住会场内外。警备司令部,王保国将军答应出动一个警卫营的兵力,替我们封锁现场,并提供反狙击支援。”
这个消息,像一针强心剂,让原本被绝望情绪笼罩的地窖,瞬间活跃了起来。
“太好了!”刘洋激动得几乎跳起来,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有正规军帮忙,还是警备司令部的精锐,咱们的把握就大太多了!”
石磊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些。一个营的兵力,那是什么概念?那是足以在武汉城里打一场小型巷战的力量。
然而,李逍遥却抬起手,用一个沉稳的动作,打断了众人的兴奋。
“外围的问题,只是枝节。最棘手的,也是最核心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停在墙上那个用木炭画出的、代表着“炸弹”的致命叉号上。
“那颗藏在景泰蓝花瓶里的炸弹。”
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是啊,这才是悬在所有人头顶上,最锋利的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一旦炸弹无法处理,那么军统的“刀”,警备司令部的“枪”,所有外部的布局,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老吴重新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凝重的脸。
“根据王雷队长用命换回来的情报,那是一颗由特殊合金外壳包裹的、由精密计时器引爆的高爆炸弹。是小鬼子海军陆战队专用的。我们不知道它的具体结构,不知道它的触发机制。而且它藏在易碎的景泰蓝花瓶里,任何剧烈的震动,都可能导致它提前引爆。”
“时间太紧了,从根据地调我们的爆破专家过来,根本就是天方夜谭。而在武汉,除了我们自己,谁都信不过。”
这确实是一个死胡同。
拆弹,是一门精细到了极致的技术活,容错率是零。一步走错,就是粉身碎骨,满盘皆输。
李逍遥在地窖里来回踱步,粗布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众人的心跳上。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可能性都过了一遍。
就地取材。
这是脑中冒出的唯一念头,也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目光缓缓扫过自己带来的那个警卫排的战士们。
这些战士,一个个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王,格斗、射击、潜伏、刺杀,样样精通。让他们去摸鬼子的哨,去端鬼子的炮楼,他们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但拆弹……这跟打仗,完全是两码事。
那是绣花的功夫,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稳定的双手,还有对那些“坛坛罐罐”的熟悉。
“石磊。”
李逍遥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警卫排长。
“到!”石磊立刻站得笔直,等待命令。
“我问你,我们排里,有没有人,在入伍前,是干过跟炸药有关的活的?比如,矿工,采石匠,或者修路的工兵?”
石磊愣了一下,完全没想到旅长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皱起眉头,开始在脑子里飞快地过滤着手下每一个兵的档案。警卫排的战士来自五湖四海,入伍前的身份五花八门,有的是猎户,有的是铁匠,有的是穷学生,但要说跟炸药打交道的……
他仔细地回忆着,一个个人名和他们的背景资料在脑中闪过。
突然,他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
“报告旅长!还真有一个!”
“谁?”李逍遥的声音透着一股急切。
“王建国!排里的机枪手,山西人。我记得他刚入伍那会儿,填档案的时候写过,他家祖上三代都是煤矿上的爆破工,他入伍前,在他老家的煤窑里,当了十几年的爆破工,专门负责放炮崩煤的!”
李逍遥的精神猛地一振。
“把他叫来!”
很快,一个身材敦实,看起来老实巴交,脸上还带着几分憨厚笑容的战士,被带到了李逍遥面前。
他看到旅长亲自找自己,显得有些局促不安,那双常年扛着机枪、布满厚茧的大手,紧张地在裤缝上搓来搓去。
“王……王建国,见过旅长!”声音带着浓重的山西口音,显得有些木讷。
“别紧张。”李逍遥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说。”
搬过来一个弹药箱,示意王建国坐下。
“我问你,你以前是矿上的爆破工?”
“是……是的,旅长。”王建国拘谨地点头,摸了摸后脑勺,“俺从十五岁就跟着俺爹下井放炮,干了十来年了。俺们家乡那片,十里八乡的煤窑,都请俺爷俩去掌炮。”
“那各种炸药,雷管,你都熟吗?”
一提到自己的老本行,王建国原本紧张的神情,立刻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脸上透出一股发自内心的自信。
“熟!咋能不熟!不管是小鬼子用的那种洋炸药,还是咱们自己土法造的硝化甘油,还有各种电雷管,火雷管,延时雷管,俺都摆弄过。俺闭着眼睛都能分出是啥引信。我们那一片的矿工,都管俺叫‘窜天猴’,说俺放的炮,崩下来的煤又多又整齐,还省炸药,从来没出过哑炮,也没伤过人。”
李逍遥的眼睛,越来越亮。
他没有再多问,而是直接从桌上拿起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王建国。
“好。我现在给你出一个题。”
他在纸上,迅速地画了一个简易的、由压力触发和水银延时装置并联组成的爆炸装置草图。
这是一种他前世在特种部队教材里学到的、结构相对复杂,专门用来对付拆弹专家的诡雷。两种起爆方式互为保险,拆错任何一环,都会立刻引爆。
“你看一下这个东西,告诉我,如果你遇到了,该怎么拆?”
王建国接过那张画得有些潦草的纸,凑到油灯下,只看了一眼,就挠了挠头,憨厚地笑了。
“旅长,画这玩意儿的人,忒损了,一肚子坏水。这东西,要是先剪压力触发那根线,那边的水银一晃,立马就炸。要是先动水银那边,手稍微一抖,压力板那边受了力,也得炸。这是个连环套。”
“那该怎么办?”李逍遥追问道,地窖里其他人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
“简单。”王建国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付这种坏家伙,不能顺着他的道走。”
他用粗壮的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
“找两根结实的木头棍,或者铁钎子,先把压力板那边给死死地卡住,让它上不来也下不去,动弹不得。然后再找个碗,或者别的啥容器,把水银给小心翼翼地倒出来。两边的引信都没了火气,它不就成了一个没牙的老虎,一个铁疙瘩,想咋摆弄就咋摆弄了。”
回答得干脆利落,思路清晰,完全避开了设计者布下的所有陷阱,而且用的方法,是那种最朴素,最直接,也最有效的土办法。
李逍遥的心,在这一刻,彻底放了下来。
这是个天才!一个被埋没在士兵中的,天才拆弹专家!
他的知识,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十几年如一日,在黑暗的矿井下,与炸药和雷管的无数次亲密接触。那是用生命和汗水换来的,最宝贵的实践经验。
看着眼前这个憨厚的战士,李逍遥的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站起身,对着王建国。
“王建国,现在,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这个任务,关系到武汉城里几十万人的安危,关系到我们能不能粉碎小鬼子的阴谋,关系到我们所有人的生死。”
“这个任务,极度危险,九死一生。你,敢不敢接?”
王建国看着旅长凝重的表情,没有丝毫犹豫。
他猛地从弹药箱上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双脚用力并拢,发出一声闷响。
那张憨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军人的坚毅。
“报告旅长!只要是打鬼子,就没有俺不敢的!俺这条命是部队给的,您随时拿去!您下命令吧!”
“好!”
李逍遥将王雷用生命换来的、关于那颗炸弹的所有零碎情报,包括潜龙小队队员对王雷口述的复盘记录,以及老吴搞到的那本印着景泰蓝花瓶照片的拍卖品图册,全部交给了王建国。
“这个最危险,也是最精细的任务,就交给你了。从现在开始,到晚会开始前,你需要不眠不休地,根据这些有限的信息,推演出炸弹所有可能的结构,并制定出万无一失的拆解方案。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王建国郑重地接过那些资料,那双常年和石头、炸药打交道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像是捧着圣旨一样捧在手里。
李逍遥看着他,最后问了一句。
“怕不怕?”
王建国憨厚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后脑勺,露出一口白牙。
“报告旅长,俺跟炸药打了一辈子交道,它啥脾气,俺比俺老婆都熟。只要让俺摸着它,俺就有把握让它乖乖听话。它要是敢不听话,俺有的是法子收拾它。”
这句朴实的话,却带着一种无可动摇的自信和底气。
地窖的一个角落,被迅速清理了出来,专门留给王建国。
一张木板充当桌子,那盏油灯被挪了过去,提供着唯一的光源。
这个看似最不起眼的矿工战士,此刻成了整个破局计划中,最核心的一环。
他一个人,坐在油灯下,面前摊着几张草图和资料,时而皱眉沉思,时而用笔在纸上飞快地画着各种复杂的线路图,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计算着什么。
地窖里的其他人,都远远地看着他,没有人敢上前去打扰。
整个空间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
所有人的命运,在武汉的未来,甚至是中国抗战的走向,在这一刻,都系在了那个角落里,那个佝偻着背,全神贯注的普通士兵身上。
墙上那只破旧的座钟,滴答作响,每一次摆动,都像是死神的脚步声。
时针,正一点一点地,滑向那个决定生死的时刻。
距离那场死亡晚宴的开始,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