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首辅那办公室里出来,王复生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与激动之中。脚下踩着厚实的地毯,感觉却像是踩在云端,深一脚浅一脚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首辅的话语——“国运所系”、“战略层级”、“民族之巅”……这些词汇和他这个不久前还在为公司业绩和林安琪的调侃而发愁的小人物形象,产生了剧烈的碰撞,让他心潮澎湃。
他甚至迷迷糊糊地跟着王主任直接走到了门厅,完全忘记了自己那些被暂扣的随身物品。还是王主任停下脚步,温和地提醒他:“复生同志,你的个人物品,记得去领取一下。” 他这才“啊”了一声,如梦初醒般,讪讪地跑去那个铅盒子那里,取回了自己的手机、手表,以及那块至关重要的地府乌木腰牌。将腰牌重新贴身收好的瞬间,冰凉的触感似乎才让他找到了一点脚踏实地的感觉。
在门厅,王主任看着他依旧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微笑着发出邀请:“复生同志,时间还不算太晚,要不要再去我办公室坐坐,我们再简单聊几句?”
王复生猛地回过神来,忙不迭地点头:“啊?好,好!坐坐就坐坐,听您安排!”
王主任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领着他又回到了那间十来平米、陈设简单的小办公室。两人依旧在刚才的那组沙发上坐下,王主任亲自起身,又用纸杯给他接了一杯温水,放在他面前。
“这里其实不是我们常驻的办公地点,”王主任像是闲聊般解释道,意在帮助王复生平复心情,“是临时为了处理一些紧急且重要的事务启用的。”
王复生双手捧着那杯温水,感受着杯壁传来的暖意,喝了一小口,努力定了定神,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讪讪地开口说道:“嗯……王主任,其实……其实我是刚才见到首辅,这心情到现在还没完全冷静下来,有点……太兴奋了,脑子有点乱,您别见怪。”
看着他这副努力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找补、却又词不达意的模样,王主任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他见过太多第一次面见高层后难以自持的人,王复生这种反应,已经算是相当质朴和真实的了。
他语气温和,带着宽慰与鼓励:“都一样,人之常情。说实话,你刚才的表现已经很不错了,至少对答流利,思路清晰。想当年我刚被调到这个层面工作,第一次向当时还是次辅的首辅汇报工作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准备好的词忘了一大半,比你可差远了。”
他轻松地笑了笑,用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巧妙地消解了王复生的局促不安,随后将手轻轻一摆,结束了这个话题:“好了,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要有太多不必要的顾虑。首辅和我们,对你的印象都非常好。”
话锋一转,王主任的语气变得务实起来:“这样吧,时间不早了,我让张处长给你安排好休息的房间。你今天就到这里,好好睡一觉。”他特意强调了一下,“明天其实安排得很满,好几个相关部委的主要负责同志,都希望能跟你见个面,认识一下。你养足精神,争取明天给大家留下一个更沉稳、更精神的印象。”
这番话,既是对王复生的关心,也 提醒他,今天的最高级别认可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还有大量具体、繁琐的工作需要他去面对和适应。王复生闻言,点了点头,将杯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仿佛将激动与忐忑也一并咽下,准备迎接新的挑战。
这一夜,王复生睡得极其不踏实。心情如同坐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之后,神经本就兴奋难平,再加上他有点认床的毛病,躺在那个虽然柔软舒适却无比陌生的床上,只觉得浑身不得劲。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左翻右滚,活脱脱像是在煎锅里烙了一晚上的饼子,脑子里一会儿是首辅和蔼的笑容,一会儿是上百亿的投资,一会儿国处长那张黑脸。直到窗外天色开始泛起鱼肚白,他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感觉刚合眼没多一会儿,耳边就响起了轻柔却持续的敲门声,伴随着服务员礼貌的呼唤:“王先生,您醒了吗?该用早餐了。”
王复生挣扎着睁开酸涩的双眼,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才六点半!他哀嚎一声,真想用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可门外服务员显然训练有素,耐心地等着。他只好挣扎着爬起床,拉开窗帘一看,楼下院子里已经有人影在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有序的气息。
洗漱完毕,他顶着两个明显的黑眼圈,脚步虚浮地走进了小餐厅。张处长已经等他了。一抬头看见王复生那副精神萎靡、眼带熊猫的样子,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
“没休息好?”张处长语气平和地问。
“认床,加上……有点兴奋过头了。”王复生打了个哈欠,实话实说。
两人默默吃着精致的早餐——包子、油条、小米粥配上几样清爽小菜。吃到一半,张处长放下筷子,从夹克内袋里掏出一个看起来经常使用的笔记本,翻开来。
“王复生同志,”他的语气变得正式了些,“向你通报一下今天的工作行程。”
王复生赶紧咽下嘴里的包子,坐直了些,做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张处长看着本子,条理清晰地念道:“上午八点三十分,你要去科技部,会见李部首。九点三十分,转场去发改委,会见赵副主任。十一点整,需要赶到mSS(国家安全部),严部首要亲自见你。”
他念一条,王复生心里就默算一下时间和地点。好家伙,从科技部到发改委再到mSS,这时间安排得滴水不漏,连上个厕所都得掐着表!他原本还盘算着,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也得抽空去紫禁城里溜达一圈,感受一下帝王气派,或者去长城上当回好汉,拍个照发个朋友圈显摆一下。看这架势,今天是一点闲工夫都没有了,梦想彻底泡汤。
张处长何等精明,一眼就看穿了他那点写在脸上的小心思,合上小本本,语气带着几分不容商量的意味,同时也带着一丝安抚:“王复生同志,这一次行程紧张,恐怕你是没有时间外出游玩了。等下次,下次你来京城,我一定提前安排好,让你好好逛逛。”
王复生是地道的齐鲁省人,太明白家乡话里“下次”、“有时间”、“改天”这些词的潜台词了——基本就等于“遥遥无期”、“下辈子再说”。他心里那点期待的小火苗“噗”一下就被浇灭了,顿时觉得嘴里的包子也没了滋味。他无精打采地拿起一根油条,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碗里的粥,悻悻然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再说吧……其实现在这季节,风这么大,天这么冷,去爬长城喝西北风啊?也没啥意思。”
张处长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自我安慰的样子,一时语塞,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快吃吧,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
在许多小说的想象里,见这些部委首长似乎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实恰恰相反,每个重要部门的主管都忙碌得超乎常人想象。他们的日程表以分钟计算,不是在奔赴各地的出差途中,就是淹没在无穷无尽的会议里。因为他们肩上扛着的,是整个共和国在该领域的战略发展与利益博弈,他们随口一句话、一份批示,都可能对某个行业甚至国家战略产生深远影响。
正因如此,王复生能如此顺利地接连见到这些大人物,本身就印证了此事非同寻常的优先级。
在科技部,让王复生倍感意外的是,李部首并非单独见他,而是请来了一个由数位老专家组成的团队。会议室里弥漫着严肃的学术气息,这不象是科技部的会议室,倒象是大学里面的论文答辩,王复生瞬间意识到,这不是一次简单的见面,而是他面临的第一次“专业大考”。
好在,他的“答卷”早已提前上交——就是那些经由国处长和初局长之手带来的、让所有人都为之震撼的样品。专家们的问题迅速聚焦到核心:这些样品的成分能否稳定复现?最关键的是,可持续供应的规模究竟有多大?
一位老专家扶了扶镜框,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复生:“王先生,我们初步分析,这些材料的纯度与晶格结构堪称完美,这颠覆了我们以往的很多认知。我们现在最关心的是,它的潜在储量,或者说,你能够稳定提供的年产量,在什么数量级?”
王复生刚想张口估算,旁边的张处长立刻不着痕迹地轻轻咳嗽一声,迅速而礼貌地打断了对话:“各位专家,实在不好意思。关于所有样品的具体成分数据、理论储量以及供应模型,都属于最高机密范畴。在座各位都是签署过保密条例的,还请大家务必严格遵守保密条例,我们不在这个场合讨论具体数据。”
张处长这番话语气平和,分量却重如千钧。话音落下,不仅王复生瞬间闭紧了嘴巴,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连在座的几位专家也纷纷变色,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们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科学上的惊喜,更是关乎国家战略安全的绝对机密。刚才那个问题,确实过于冒失了。万一王复生年轻不经事,随口说出了一个关键数据,那后果……恐怕首辅提到过的“第一种”全方位保护方案,会立刻、无情地落到他头上,那他的自由就真的彻底结束了。
李部首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巧妙地打破了僵局,给出了一个既符合保密要求,又能推进工作的折中方案:“王先生,张处长的提醒非常及时、必要。你看这样如何,你不需要给出精确数字,只需要给我们一个非常宏观的、大致的数量级概念,比如……是‘实验级’、‘中试级’还是具备‘工业级’应用前景的规模?这主要是为了帮助我们判断未来的科研资源投入方向和力度。”
张处长闻言,不易察觉地看了一眼王复生,用极其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意思是现在可以泛泛地谈,给个“吨”级别以上的大体概念,安抚一下专家们急切的心情。
然而,王复生已经被刚才“国家机密”和“全方位保护”的警告彻底吓破了胆,如同惊弓之鸟。他紧紧闭着嘴,生怕一个字说错就万劫不复。被李部首和专家们期待的目光看得实在没办法,他憋了半天,最后干脆把心一横,用一种近乎耍赖却又透着无比诚恳的语气说道:
“部首,各位老师,你们……你们就放开手脚,大胆地研究吧!量……量肯定管够!”
这充满江湖气的保证,与他紧张的神情形成了鲜明对比。李部首先是一愣,随即被这朴实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起来,会议室内原本紧张到凝固的气氛也随之冰消雪融。
“好,好!好一个‘量管够’!”李部首笑着指了指王复生,眼中满是欣赏与宽容,“王先生年纪虽轻,但这保密意识和原则性,可是非常强啊!严谨,非常严谨!”
王复生说了,又好象什么都没说。
离开了氛围相对轻松的科技部,王复生在张处长的陪同下,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重要节点——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如果说科技部关注的是“从0到1”的突破,那么发改委关注的,就是如何将突破转化为“从1到无穷”的国力。
发改委素有“小政务院”之称,其职能涵盖宏观经济的方方面面,权力和责任都极为重大。而他们即将会见的赵副主任,正是主管固定资产投资的关键人物,负责调控全社会投资总规模、审批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项目、引导民间资本的投资方向。可以说,未来那座投资百亿的精炼工厂能否顺利落地,他手中的笔至关重要。
与李部首那边专家云集、学术气息浓厚的场面不同,赵副主任的会客室风格更为简洁、务实。他本人约莫五十多岁,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言谈举止间透着决策者特有的干练与审慎。
他没有过多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询问的都是关于工厂选址、基础设施配套、投资估算、预期回报周期等非常具体的问题。王复生对这些大多一知半解,好在张处长在一旁适时地进行补充和解释,会谈进行得高效而顺畅。
在基本了解了项目轮廓后,赵副主任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带着商量口吻的语气说道:“王先生,关于工厂的选址,我们与首辅办公室进行过深入沟通。基于支持你家乡发展以及项目初期稳定性的考虑,这第一家工厂,确定建在琴岛市。”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宏观和战略性:“但是,你也知道,我们国家一直致力于区域协调发展,实施西部大开发、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等重大战略。因此,在我们的远景规划里,后续的第二批工厂,我们倾向于布局在西部和东北地区。对于这个宏观的战略布局,你有什么看法或者建议吗?”
“我觉得怎么样?”王复生心里暗自嘀咕,“我这意见真的重要吗?这分明是国家早就定好的大政方针啊。”
他非常有自知之明,立刻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态度诚恳地回答道:“赵副主任,我没有意见,完全遵从国家的整体规划和战略意志。无论是建在琴岛,还是未来建在西部、东北,都是为了国家好,我坚决支持!”
这个回答显然让赵副主任十分满意,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会谈在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当赵副主任起身与王复生握手道别时,他特意用力握了握,并看似随意地补充了一句,话语中却蕴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和信任:“王先生,项目推进过程中,如果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通过王主任的渠道向我们反映。另外,我们也希望,你作为核心合作方,能够帮助我们留意和引荐一些……合格的、有实力的、信誉良好的战略投资者。”
这话如同一个明确的信号,瞬间被王复生捕捉到了。这哪里是简单的“引荐”,这分明是代表国家,允许他——甚至可以说是鼓励他——带着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伙伴一起上车,共享这份由国家背书、前景无比广阔的庞大事业。
这张饼,岂止是又大又香又圆?它根本就是一座已经勘探出丰富矿藏,并且由最强力量负责开发建设的金山!而且,这绝不是纸上谈兵的“画饼”,是首辅亲自过问、百亿资金即将投入、足以影响国运的实实在在的机遇!
“请您和领导们放心!”王复生握紧赵副主任的手,声音因为激动而略显沙哑,“我一定慎重对待,绝不辜负这份信任!”
走出发改委大门,京城秋日的寒风拂面,王复生却感觉心头一片火热。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这块前所未有的大蛋糕,该从哪里下第一刀,又该分给哪些真正靠谱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