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的冬日,难得有了几分暖意。可这暖意,却像是浮在冰面上的一层薄油,底下依旧是刺骨的寒。
闯王府邸,如今已扩建了三进,虽比不得南鸿国都那些雕梁画栋的世家府邸,却也自有一股粗犷硬朗的气派。院子里,几个原边军匠户出身的工匠,正叮叮当当地给王霸天打造新的马车。
王霸天本人,则叉着腰,站在临时充作议事厅的正堂里,对着墙上那幅粗糙得如同小儿涂鸦的南鸿北部地图,咧着嘴傻乐。
地图上,原本只孤零零标着一个“边城”。可如今,围绕着边城,像雨后狗尿苔似的,冒出了七八个被朱砂笔圈起来的小点:黑石镇、灰岩堡、青岚岗、……
这些都是最近一个月内,被他闯王王霸天,纳入麾下的地盘!
“哈哈哈!老刘,你看看!这才叫地盘!这才叫基业!”王霸天用力拍着旁边老刘瘦削的肩膀,拍得老刘龇牙咧嘴,差点把怀里抱着的文书给震掉。
“闯王威武,民心所向,自然是势如破竹。”老刘扶了扶歪掉的帽子,脸上也带着笑,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势如破竹是真,可这破竹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快得让人心里发慌。
这一切,都得益于一个人——陈世胜。
这位曾经的纨绔公子,如今的闯王幕僚,像是换了个人。不,更像是开了窍,脑子里那些以前只用在风花雪月拐骗新妇上的小聪明,如今全用在了军国大事上,而且还挺好使!
“闯王,依在下浅见,如今我军士气正盛,兵锋正锐,当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拿下百里外的‘落霞关’!”陈世胜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向一个关键的隘口。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煽动力。
“落霞关守将赵德柱,是个草包,手下兵丁不满三百,粮草还短缺。咱们只要派一队精兵,连夜奔袭,趁天没亮摸上城头,保管手到擒来!一旦拿下落霞关,南可威慑南鸿腹地,北可连接黑荡山险,进可攻,退可守,战略意义重大!”
他侃侃而谈,分析利弊,引经据典,听得王霸天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好!就这么定了!世胜,这事儿你盯着点!”
“是,闯王!”陈世胜躬身领命,垂下的眼帘掩住了一闪而过的异样光芒。
老刘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世胜,是不是太急了点?咱们刚拿下青岚岗,兵力还没休整好……”
“刘师爷,正因为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才该一鼓作气!”陈世胜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等朝廷缓过劲来,派重兵把守,到时候再打,代价就大了!”
王霸天摸着下巴上的胡茬,眼睛盯着地图上那个代表落霞关的小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打下青岚岗的痛快劲儿还没过去,那种一声令下城池易主的滋味,比喝最烈的烧刀子还上头。
“需要死多少弟兄?”角落里,一个懒洋洋的身音插了进来。
众人扭头,看见段恒生不知什么时候溜达了进来,正歪在门框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手里那柄黑黝黝的小铁锹。
陈世胜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换上恭敬的语气:“回大师,用兵之道,难免有所损伤。但为闯王大业,些许牺牲是值得的。”
“哦,”段恒生把铁锹接住,锹尖对着陈世胜的方向比划了一下,“死的不是你家弟兄,你当然觉得值。”
陈世胜脸色一白,低下头:“在下失言。”
王霸天哈哈一笑,打圆场:“哎呀,师父,世胜也是为咱们好!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再说了,打下落霞关,咱们的地盘又能大一圈,能养活更多百姓,这是好事!”
段恒生撇撇嘴,没再吭声。他知道,王霸天这会儿正在兴头上,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只是觉得,这陈世胜献策的味儿不对。太急了,太狠了,像饿疯了的野狗,只顾着往前扑,根本不管脚下是不是悬崖。
几天后,攻打落霞关的命令还是下来了。
段恒生没去送行。他蹲在自己的山陵使衙门院子里,看着那几只肥得快要飞不动的乌鸦抢食。
“吃,就知道吃,也不看看这粮食是哪来的。”他嘟囔着,抓起一把谷子撒过去。
乌鸦们呱呱叫着,抢得更凶了。
仗打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就像陈世胜说的,落霞关守军毫无防备,王霸天派去的五百精兵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关卡。捷报传回,边城又是一片欢腾。
王霸天高兴,大手一挥,犒赏三军。
陈世胜也因此更受重用,几乎成了闯王身边的第一谋士。
可段恒生却笑不出来。
他去了趟伤兵营。那里躺着的几十号人,都是在落霞关被冷箭所伤,或者冲锋时摔断了腿的。血腥味和呻吟声混在一起,让人心里发堵。
“守关的赵德柱呢?”段恒生问一个正在给伤员换药的老军医。
老军医叹了口气:“死了。听说是不肯降,带着几个亲兵想突围,被乱箭射成了筛子。”
段恒生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他又去了城外的新坟地。那里又添了几十座坟头,白幡还没撤掉,在风里孤零零地飘着。几个阵亡士兵的家眷跪在坟前烧纸,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卖卖批!”段恒生低骂了一句,从怀里摸出几张黄纸,也蹲下身烧了起来。他超度过太多亡魂,知道这些人死的时候有多不甘。
回到城里时,天已经擦黑。段恒生看见陈世胜从闯王府里出来,身边跟着两个抱着文书的随从。陈世胜脸上带着笑,那是一种压抑不住的带着点亢奋的笑意,看得段恒生心里直犯膈应。
“陈先生这是又有什么高见了?”段恒生堵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
陈世胜收敛了笑容,恭敬地行礼:“大师说笑了。在下只是向闯王禀报落霞关后续的安抚事宜。”
“安抚?”段恒生挑眉,“怎么安抚?把他们的守将射成筛子,然后再给他们发粮食?”
陈世胜的脸色不太好看:“大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德柱顽抗到底,死有余辜。我们开仓放粮,已是仁至义尽。”
“好一个死有余辜,好一个仁至义尽。”段恒生冷笑一声,不再看他,转身晃晃悠悠地走了,留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别把人都当傻子。玩火的人,迟早烧着自己。”
陈世胜站在原地,看着段恒生远去的背影,脸色变幻不定。直到随从小声提醒,他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离开。只是那脚步,比起刚才,明显慌乱了几分。
段恒生没回衙门,而是溜达到了城墙上。夜风很凉,吹得人精神一振。他看着城外黑漆漆的荒野,远处落霞关的方向还有零星的火光。
“老和尚要是知道我现在干的是劝人别打仗的活儿,估计能笑掉大牙。”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小铁锹无意识地摩挲着。小铁锹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