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炕火像是刚生起,带着点烟气。
贺凤英歪在炕角,身上盖着条打满补丁的薄被,看见他们进来,才慢腾腾地坐起身,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脸上挤出的笑容有些发僵:
“是少安、少平、兰香啊……你看你们,来得真早……这天冷的,炕都没烧利索……你们坐,我,我去烧点水……”
“二妈,别忙了,”少安连忙拦住,“我们就是来拜个年,坐不住,一会儿还得去别家。”他说着,便示意少平和兰香。
少平和兰香互看了一眼,上前一步,对着炕上的孙玉亭和贺凤英,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齐声道:“二爸,二妈,新年好,给你们拜年了。”
孙玉亭“哎,哎”应着,搓着手,脸上讪讪的。贺凤英也含糊地应了声“好,好”,眼神却飘忽着,没看孩子们,也没提瓜子糖果,更没提压岁钱的事。
窑里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少安见状,便说:“二爸,二妈,那你们歇着,我们再去别家转转。”
“哦,好……好……”孙玉亭忙不迭地应着,起身送他们到门口。
一出院坝,下了坡,少平就忍不住撇撇嘴,小声对兰香抱怨:“去年还有炒瓜子嗑呢,今年啥也没,压岁钱更别提了!”
兰香也撅着嘴:“就是,二妈连炕都没下。”
少安听着,嘴角却微微翘了翘。他心里清楚,往年二爸家过年的体面,都是从自家借的白面、瓜子,连给娃娃的压岁钱,也是从“大”那里挪的。
今年“大”听了姐夫的劝,没再借;听说田福堂也没松口,二爸家自然就恓惶了。
到了田家圪崂,村里拜年的娃娃群已经热闹起来。少平和兰香很快被相熟的伙伴拉走,汇入了那支挨家挨户讨要瓜子糖果的队伍,欢声笑语立刻淹没了他们。
少安则独自往金家湾深处走去。他先去了大队长金俊武家。
金家的窑洞收拾得齐整,院坝扫得见底。金俊武是个黑瘦精悍的汉子,见到少安,倒是很客气,拉着他进了暖烘烘的窑里,说了几句庄稼上的话。
少安给金家老太太也拜了年,老太太和少安奶奶是同辈,以前两家走得近,老人拉着少安的手念叨了几句他奶奶,眼里有些唏嘘。
从金家出来,少安又去了村里几位辈分高的族老家中,一一拜了年。最后,他才拐向村支书田福堂家。
田福堂家的窑洞明显气派不少,玻璃窗擦得亮堂。
少安刚进院坝,润叶就掀开门帘迎了出来,脸上带着浅笑,低声说:“少安哥,我刚从你家拜年回来,大娘还留我吃了块枣花馍呢,香得很。”
少安笑了笑,跟着润叶进了窑。窑里暖意融融,炕桌旁,田福堂正和一个人说着话,那人听见动静回过头来——正是他二爸孙玉亭。
孙玉亭显然来得早,此刻正坐在田福堂对面的炕沿上,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容在看到少安时,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田福堂穿着簇新的蓝布罩衣,红光满面,见少安进来,呵呵一笑:“少安来啦!快,炕上坐!润叶,给你少安哥抓瓜子,拿糖!”
田母也热情地招呼着,把盛着瓜子和水果糖的盘子往少安跟前推。
田福堂拿起炕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大前门”,递给少安:“来,少安,抽一根。”
少安连忙接过来:“福堂叔,给你拜年了。”
田福堂示意他坐到炕上来,少安说“福堂叔,我就不坐了,还得去俊海叔家拜年,”
田福堂笑容不改,“你先去拜年,有时间再过来唠唠!”
孙玉亭在一旁看着田福堂对少安的亲热劲儿,再对比刚才自己来时田福堂那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低头喝了一口水,掩饰着尴尬,心里却翻腾着说不出的酸涩和怨怼,只觉得这窑洞里的暖气,都带着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润叶将少安送出了窑洞。院坝里的寒气立刻裹了上来。日头已经升得老高,明晃晃地照着积雪,有些刺眼。
两人走到院坝边那棵老槐树下,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润叶把手缩在棉袄袖子里,低声对少安说:“少安哥,你二爸来得可早了,一来就跟我爸诉苦,说今年这个年过得憋屈,连顿像样的二合面馍都没吃上。”
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看少安的脸色,“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想借点钱粮。可这大年初一的,哪有开这个口的?”
少安听着,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立刻压了回去,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起脚,把一块冻硬的土疙瘩踢到一边,土疙瘩滚出去老远,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浅痕。“唉……,我二爸这两口子,只剩下精神胜利法了,像阿q一样……”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可那眼神里混杂着的东西,润叶看得分明——有点想笑。
少安则更多的却是替自己二爸二妈感到的可悲。
“由他去吧,他们只有自己的标准”少安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干,“我大今年没借,福堂叔看样也没松口,他们……总要自己想法子。”
他转了话题,目光望向自家窑洞的方向,“下午没啥事,我寻思着……回去看看书。”
“看书?”润叶微微睁大了眼睛,“今儿个大年初一呀,哪有看书的?歇歇脑子嘛。”
她语气里带着点嗔怪,又像是心疼,“你看这日头多好,雪也停了。要不……下午咱去东拉河边的山梁上转一转?窝在窑里一冬天了,出去走走,透透气。”
少安愣了一下,转头看向润叶。她围着那条红围巾,脸蛋冻得微红,眼睛里带着期盼的光。
东拉河……那河湾,那山梁,是他们小时候常跑去耍的地方。他心里那点因为二爸带来的憋闷,忽然就散了些。
“成。”他点了点头,很干脆地应了一声,“吃了晌午饭,河湾口那儿碰面?”
“哎!”润叶脸上立刻漾开了笑容,像雪后初晴的天,“那我等你。”
少安也笑了笑,没再多说,转身踏着积雪走了。他的背影在冬日空旷的田野里,显得格外扎实。
润叶站在槐树下,看着他那身半新的蓝布棉袄渐渐远去,直到拐过土坡不见了,才收回目光,心里盘算着下午穿哪双厚底的棉鞋出门。
院坝那边,又有一群娃娃叽叽喳喳地跑来给支书拜年了。
赠“气血磅礴的何宗宪”大大,谢礼诗
宗宪文心贯气血,
笔底风雷势磅礴。
今朝爆更添雅趣,
撒花遥寄贺声多。
祝:心想!
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