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日头懒洋洋地爬上东边的山梁,积雪反射着清冷的光。
罐子村上空炊烟袅袅,比往日密集了许多,空气中隐约飘荡着炖肉的香气和油炸食物的焦香,年的味道终于浓得化不开了。
零星的炮竹声此起彼伏,不怕冷的半大孩子满村窜,到处是欢声笑语。
王满银揣着手,腋下夹着个不大的布包,踏着冰壳土路,吱嘎吱嘎地往堂嫂陈秀兰家走。
院坝被规整了一番,打扫得干干净净,旧窑门虚掩着,里头传来扫地的窸窣声,他在院坝里喊了声,听见回应,就推开窑门进去。
看见堂嫂正拿着把笤帚,正准备出来迎他,她头上还顶着个头巾,看来是在打扫窑洞窗棂上的蛛网灰尘,五岁的侄女囡囡蹲在地上,用一块湿布擦着小板凳。
“嫂子,忙着呢”
“满银来啦!”陈秀兰看见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放下笤帚去倒茶水。
她气色比上半年好了不少,棉袄虽然还是旧的,但浆洗得干净,补丁也打得齐整。
“别倒水了,我就走,今天事儿多……。”
王满银把布包递过去,“快过年了,一点东西,给囡囡添点嚼裹。”
囡囡现在看见王满银就高兴的扑上去抱着王满银的大腿喊“小叔,小叔。”
王满银今年可是给了她不少糖果吃,甜了好久。
陈秀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露出两斤白面,用报纸包着;一斤花生装在布袋里;还有个小纸包,是二两白糖;一块小半斤重的猪肉,冻得硬邦邦的。
他又从兜里摸出七八颗大白兔奶糖,塞到囡囡手里,“给,这可是奶糖,一天只吃一颗哈。”
陈秀兰眼眶一红,用袖子抹了把脸:“这……这白面,这肉……还有苹果?满银,你这……嫂子今年日子好过多了,你在村里也帮衬我,工分能拿满,队里分的粮也够吃,咋还能要你这么金贵的东西……”
她手摸到那四个红艳艳的苹果时,声音都有些哽咽了,这玩意儿在陕北农村,可是稀罕物。
囡囡看到大白兔奶糖,眼睛瞬间亮了,怯生生地喊了声:“小叔……,你真好!”
王满银笑着摸摸她的头,:“乖。”
陈秀兰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年真不一样了,堆肥组活儿不累,工分还高,村里粮食打得多,交了公粮还有富余,饿不着了。
你看,我还给囡囡扯了身新布,准备做件衣裳哩!年三十晚,蒸二合面馍,熬小米粥,还能炒个鸡蛋……你这又拿来这些,这年过得,比往年强到天上去了……”
王满银心里也踏实,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起身告辞。陈秀兰一直把他送到院门口。
从堂嫂家出来,
刚拐过路口,就撞见王满仓背着双手溜达。支书穿着件旧棉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
“满银,从你嫂子家出来?”王满仓嗓门亮,大声招呼道。
“嗯,送点年货。她家今年不缺口粮,送了两斤白面,给包顿饺子”王满银应着,掏出烟盒,递了根“大前门”过去,自己也点上。
王满仓深吸一口,吐出烟圈,往塬上望了望,,感慨道:“今年咱罐子村,光景总算透亮点儿了。你那垛堆肥的法子,功不可没啊!
秋粮多打了不少,家家户户缸里都有点底子,能过个安稳年了。就算那几户最悻惶的,队里也接济了点口粮,没让谁家大年三十揭不开锅。”
“都是村里大伙儿干出来的,我就动了动嘴皮子。”王满银摆摆手。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满仓拍拍他肩膀,“你这脑子,活络!等开了春,新瓦罐窑建起来,那才叫真章儿!到时候,咱村就不光是吃饱,还得想法子吃好!”
王满银笑着点头,又从兜里掏出那包没拆封的“中华”烟,塞到王满仓手里:“满仓哥,有人送了包好烟,你拿去尝尝。”
王满仓接过来,凑到眼前仔细一看,吓了一跳:“‘中华’?嚯!这可是大领导抽的烟!县里干部都稀罕!”
他捏着那包烟,像捏着个金疙瘩,脸上又是惊喜又是感慨。“你小子,门路不少啊。”
王满银嘿嘿一笑。
两人又站着说了会儿话,王满银正要走,王满仓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叫住他:
“对了,满银,有个事提前跟你通个气。开春改选,村支部打算把你列进去,当个委员。
你这懒货别推辞,这事基本定了。村里今年能翻身,你头功!往后瓦罐厂这一大摊子,还得你多出力,挂个名,好办事。免得再让公社拿你“二流子”身份说事。不长眼的人可不少。”
王满银愣了一下,想推脱,但看王满仓一脸认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含糊地应承:“这……我再想想,满仓哥,我这人散漫惯了……”
“想啥想,就这么定了!你有能力,又结了婚,是该收心,给村里出力,你还想偷奸耍滑?”
王满仓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又用力拍拍他肩膀,这才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信天游,晃悠着走了。
王满银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转身往家走。刚走近自家院坝,就听见新窑里传来阵阵笑声,听着像是那几个知青。
他掀开门帘进去,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炕上、板凳上,坐了人,五个知青都在,正围着兰花说笑。炕桌上摆着他们带来的东西。
“满银哥回来啦!”刘高峰眼尖,先喊了一嗓子。
“王哥!”其他几人也纷纷招呼。
兰花见他回来,脸上红扑扑的,带着笑意:“你看看,这几个娃娃,非给咱送年礼,拦都拦不住。”
苏成扶了扶眼镜,拿起一条包装精致的香烟递过来:“王大哥,这是阿拉上海寄来的‘凤凰’烟,一点点心意,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
旁边钟悦也拿起一双用毛线钩得精巧的手套,上面还带着小花,递给兰花:“兰花姐,这是我自个儿钩的,你别嫌弃,冬天戴着暖和。”
汪宇则掏出一张小小的票证,小心地放在炕桌上:“满银哥,这是张收音机票,我家寄来的,你结婚时,我也没送啥,这票给你,过年买个收音机,和嫂子一起听听新闻啥的。”
刘高峰捧出一个玻璃瓶,里面是浓稠的酱料:“王大哥,这是家里给俺寄的北京芝麻酱,拿着拌面、抹馍都香着呢!”
赵琪最后拿出两个铁皮罐头:“满银哥,兰花姐,这是午餐肉,切开就能吃,或者炖菜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