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街上的人还不少,都是办年货的,挑着担子的,背着褡裳的,说说笑笑,年味浓得化不开。
到了县委家属院田福军家,窑洞里暖烘烘的,锅灶上冒着热气。
田福军正系着围裙在灶房炒菜,听到动静,从灶火间探出头,脸上露出笑容,招呼着:“少安来啦,快进窑,暖和暖和。还有一个菜”
徐爱云也在厨房帮忙,她也跟着出来,招呼道:“少安,到里窑,炕上坐。润叶,给你少安哥倒点热水。”
她目光在少安身上停了停,这后生虽说穿戴旧些,一股子乡土味,但身板挺直,眉眼间有股不服输的韧劲,看着就踏实。
润叶招呼少安进窑洞后,晓霞勤快的给少安倒水。
晓晨跟着润叶姐去厨房端菜,很快桌上已经摆好了菜:一大碗红烧肉,油汪汪的;
一碟炒鸡蛋,黄澄澄的;还有一碟腌白菜,一盆地瓜丝。
田福军解了围裙进屋,少安忙站点起来打招呼。田福军哈哈笑着,虚按着他的肩膀:“少安别客气,都是一家人,坐,坐”
饭桌上,田福军没多客套,直截了当问起学习的事:“初中的课程啃得咋样?高中的进度有多少了,有没有哪门子觉得特别难?”
少安虽说有些紧张,但回答得实实在在,会就是会,不会也老实说还在啃。田福军听着,不时点点头,心里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有股钻劲,不浮夸,是块材料。
“正常。”田福军夹了块肉放到他碗里,“咱庄稼人,有些年没接触过这些。能学到这份上,不容易了。关键是有股子劲,这比啥都强。”
他看着少安,眼里带着赞许,这后生不光有蛮力,脑子活,还能下苦功,是块好料。
徐爱云端着碗汤过来,笑着说:“少安,多吃点。考上大学,将来出息了,也给咱原西争口气。”她这话里,藏着点别的意思要是这少安真能考上省农大,成了大学生,那和咱家润叶……倒真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么一想,她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些,又给少安碗里添了勺肉菜:“少安,多吃点,看书费脑子哩。”
晓霞不管这些,只顾着跟晓晨抢肉吃,嘴里还嘟囔着:“少安哥,你可得考上,到时候我去省城看你,让你请我吃羊肉泡馍!”
少安被逗笑了:“成,真考上了,管够!”
吃完饭,少安要帮忙收拾碗筷,被徐爱云拦了:“你坐着歇着,让润叶和晓霞弄。”她拉着少安说闲话,问起双水村的光景,问起兰花,絮絮叨叨,倒像个亲婶子。
又坐着说了会儿话,少安便起身告辞。润叶送他到大门口。
外面月色清冷,地上铺着一层白霜。寒气扑面而来,少安不由得紧了紧衣领。
“少安哥,那你明儿早上过来?”润叶站在门洞里,呵出的白气在昏黄的灯光下袅袅升起。
“嗯,”少安点点头,“我早点来,福军叔说让我们骑他的自行车回村。”
“是呢,我二爸说,路上雪都让车压过,能骑。”润叶轻声说。
“知道嘞。”少安应着,看了看润叶被月光映得柔和的脸庞,心里热乎乎的,“你……你也快回去,外头冷。”
他转过身,踏着清冷的月光,大步朝农技站的方向走去。脚步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静寂的夜里,传得老远。
润叶站在门口,一直望着那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才轻轻掩上门。
大年二十九,头响的日头明晃晃的,却没多少暖和气,原西县城街道上的积雪叫车轱辘和人脚压成了硬邦邦的冰棱子,踩上去嘎吱嘎吱响。
孙少安把那个洗得发白的军挎包在肩上勒了勒,里面塞满了复习资料和笔记本,沉甸甸地硌着他的脊梁骨。
他缩着脖子,两只手揣在旧棉袄袖筒里,快步朝县委家属院那边走。
刚拐过街口,老远就瞧见县委大院门口站着个人,扶着辆自行车,不是润叶是谁?
她今天裹了件半新的蓝棉大衣,围一条红毛线围巾,头脸包得严实,就露一双眼睛在外头,扑闪扑闪地望着他来的方向。
自行车后座上,挂着个不小的竹篓子,用报纸盖着,麻绳勒得紧紧的。
“少安哥!”润叶看见他,眼睛弯了弯,隔着围巾声音有点闷,“等你一阵子了。”
少安赶紧小跑几步过去,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收拾了一下,耽搁了。福军叔给准备的?”他指了指那竹篓。
“嗯哩,”润叶点点头,“我二爸给大捎的点年礼,一些糖果,几斤白空,还有包点心。和烟,酒,不重。”
“成,挂得挺结实的。这天看着亮堂,风可硬着呢,咱得赶紧走。”他说着,很自然地接过自行车把,“我来推着,你跟着走。得出了这段石板路……。”
润叶也没争,松开车把,和他并排走着。
两人穿过冷清的街道,朝城外的土路走去。出了城,视野豁然开朗,黄土山峦层层叠叠,都盖着白帽子。
路边的枯草稞子上挂着冰凌,让日头一照,亮晶晶的。风从川道里灌进来,像小刀子刮脸。
“全副武装”也不顶事,少安把棉帽子两边的耳遮子都放了下来,系紧带子。润叶把围巾又往上拉了拉,几乎遮到了眼睛下面。
“路上还好大车把冰溜子都压碎了,你坐后头可要抓稳当,”少安把自行车在路边支好,仔细检查了一下后座挂着的竹篓,又用绳子使劲紧了紧,“这路颠,别把篓子颠散了。”
“知道嘞,”润叶应着,侧身小心地坐上后座,一只手轻轻抓住少安的棉袄后襟,“你慢些骑,不着急。”
少安一脚蹬开车蹬子,另一条腿利索地跨过车座,自行车晃了一下,稳稳地向前滑去。
车轮压过有些泥泞的土路面,发出嚓,的声响,少安的车技不错,一点都把不晃,稳当的很,只是风有点凉。
“你咋还带这么多书回去?”润叶在后面问,声音随着车子的颠簸一颤一颤的。
“能看点是点”少安盯着前面的路,小心地避开那些明显的冰坑,“化学还有点吃劲,几何图形题倒像是摸到点门道了。”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到时找姐夫再讲讲,他总有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