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幕,被坐在对面的赵琪和钟悦看在眼里。两个城里来的女知青交换了一个惊讶又羡慕的眼神。
赵琪心直口快,忍不住叹道:“满银哥,你这……也太会疼人了吧!还知道给嫂子涮涮油辣?我在家时,我爸对我妈都没这么细心过!”
钟悦也小声附和,语气里带着点不可思议:“就是,上海男人算讲究的了,可像满银哥这样……这样体贴的,也少见哩。兰花嫂子,你可真有福气。”
她们从小在城里长大,见过的夫妻相处,多是男人当甩手掌柜,家务孩子都是女人的事。而到这罐子村来,也和当地婆姨打过交道,在她们口中,男人没打婆姨就是顶好的。
哪有像王满银这样,在饭桌上自然而然地照顾怀孕的妻子,细节处透着心疼的,确实让她们开了眼界,心里头暖融融的,又有点酸溜溜的。
兰花被她们说得更不好意思了,头垂得更低,她也不习惯王满银在众人面前的体贴,几乎要埋进碗里,可那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欢喜,却像水波纹一样漾开来。
她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瞟了自家男人一眼,见他正没事人似的又端起酒缸子跟刘高峰他们碰杯,心里那点甜腻,都快溢出来了。
王满银听着女知青的夸赞,只是嘿嘿一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这有啥?她怀着娃,吃不得太油腻辛辣,又面皮薄,不好意思说,我不得顺手做了。”
他转过头,又对兰花低声叮嘱了一句:“慢点吃,这一大盆肉,就着饼子吃,才够意思。”
窑洞里热烘烘的,肉香混着点酒气,还有年轻人身上的汗味,搅在一块儿,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顶得直打晃,墙上的人影也跟着一摇一摆。
王满银兴致也上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他唾沫星子横飞,从南边的甜口腊肉扯到北边的酱肘子。
把几个知青听得眼睛都直了。刘高峰吧嗒着嘴,刚咽下一块兔肉,又端起酒碗灌了一口,咂摸着说:
“王哥,你这哪是没见识?我看你是个实打实的吃家,比那些走南闯北的侠客都懂行!咱这些从城里来的,跟你比,差远了!”
汪宇也跟着点头,一脸的服气:“真服了!‘老莫’那地方,我只听过名儿,连门朝哪开都不知道,你倒好,连里头人均得花三五块还得搭粮票都门儿清,懂的真多!”
王满银嘿嘿一笑,拿起桌上的酒瓶,给每人碗里又添了点底儿,摆手道:“啥侠客?就是耳朵长,脸皮厚。见着能唠的,就凑上去搭句话,听人吹吹牛,记在心里罢了。这世上,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能人,就看你会不会听,能不能学。
你们远到而来,支援我们村里建设,大家在一起相互交流,才是美事……。”
这话一出口,苏成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神透着迷茫,还有点说不出的苦闷:
“王哥说得是,能人到处有。可我们呢?从上海,北京,大城市来,念了那么多年书,到了这黄土坡上,本想凭着所学,来改变农村,那想……,哎……,学的那些数理化、文史哲……有啥用?还不如多把子力气。”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一天到晚不是刨地就是烧窑,瞅着这山连山、沟套沟的,啥时候是个头?
国家……国家为啥非要让我们到这地方来?我想不通,这么折腾我们这些苦哈哈青年,到底图个啥?”
这话像块石头,“咚”一声砸进了本就不平静的窑洞里。
赵琪手里捏着半块玉米饼子,慢慢放下,头也低着,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有时候半夜醒了,听着外面的风呜呜地叫,跟鬼哭似的,就想家,想得心尖子都揪着疼。你瞅瞅这双手,”
她抬起手,在灯光下翻了翻,“以前在家连碗都洗的少,细皮嫩肉的,现在……糙得能当锉刀使。明天……明天的日子在哪儿?瞅着前面黑乎乎的,一点亮儿都没有。”
钟悦的眼圈也红了,她性子软,说话带着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来的时候,心里揣着劲儿,想着要建设农村,要让这儿变个样。
可来了才知道,肚子都填不饱,活儿干不完,重得能把人压垮。想改变啥?连自己都快顾不住了,那点热情,早就磨没了。”
她吸了吸鼻子,接着说:“也不知道这插队的日子要过到啥时候,回城?瞅不见影儿。在这儿扎根?又觉得心里不踏实,像悬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道自个儿的根该往哪儿扎。”
汪宇听得眼圈也红了,他往王满银身边凑了凑,肩膀挨着肩膀,声音带着哽咽:“王哥,说真的,俺们五个能插队到罐子村,能遇上你,真是烧高香了,幸运得很。
你帮俺们去公社买口粮,有时候还能弄点细粮,让俺们不至于饿着肚子干活。还把我们安排进村瓦罐厂,不用天天在地里面朝黄土背朝天,风吹日晒的。
在厂里,活儿虽然也累,但好歹有个准头,能挣足工分,还能学门烧窑的手艺,算是把以前学的那些机灵劲儿用在正地方了。
你还拿俺们当朋友,村里有人对俺们这些外来的瞅不顺眼,说闲话、使绊子,都是你出面给调和,帮我们解围。”
他抹了把脸,声音更沉了:“可其他村的那些知青,就没俺们这福气了。
到这才知道这地方土地贫瘠,石头比土多,农活重得能把人脊梁压断。
他们得天天挖沟、挑担、耕地,那重活,干一天下来,骨头都像散了架,还吃不饱,年轻人的身子骨都扛不住。”
“再说,他们哪会干这些农活?播种、锄地、收割,啥都得从头学,跟刚出生的娃娃学走路一样。
因为啥都不会,干活效率低,挣的工分就少,分的粮食自然也少,一年到头,肚子就没饱过。
不光是农活,做饭、缝补衣裳这些过日子的本事,也得一点点学,刚开始那阵子,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有时候就啃个干硬的窝头,喝口凉水,就算一顿饭了。”
“还有,跟村里的老乡也处不到一块儿去。说话口音不一样,人家说的土话,他们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老乡们也觉得别扭。
生活习惯也差得远,你看不惯我,我看不惯你,时间长了,就被排挤,在村里像个外人,连个说贴心话的都没有。”
“最让人揪心的是,家里捎信说寄了粮票来,想去城里买点粮食,都得壮着胆子,生怕遇上那些‘二流子’。
那些人专盯着知青抢,抢了粮票不说,有时候还动手打人,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